“離開刀的那一刻,隻為了複仇而存在的劊子手死了。”
“離開她的那一刻,一個剛得到了生命的人,也死了。”
葉開看著他的眼睛——傅紅雪的眼睛裡黑茫茫的,什麼也沒映在上麵。
他歎息起來,試圖去寬慰他:“可你並沒有死!你還坐在這裡,還在和我喝酒!你是傅紅雪,你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我可是從不和死人做朋友的。如果你想起她,就隻有痛苦的話,為什麼不離開這兒?我們一起去走鏢吧,你見沒見過荒漠?見沒見過江南的煙柳?這世上畢竟有很多快樂的事情,是隻有像你和我這樣活著的人才能享受的!”
“不,你說錯了。”傅紅雪舉起手中的酒碗,一飲而儘。
“或許那些回憶對於和你這樣的人來說,確實是痛苦的,但是這已是我人生裡,無數不多的快樂。如果你覺得我很痛苦的話,那就說明你有一半話說對了。一個死人畢竟是不會痛苦的,我為她痛苦,說明我可能也確實還活著。”
他們已經是十分好的朋友。
傅紅雪很少說自己的故事,更是從不在彆人麵前談起他和沈知意的故事。
他的回憶,他的人生——實在是太苦了。即便全部都加起來,也隻有那麼一點點的甜。所以他總是自私的把這些甜藏在自己的心裡,反複去想,去懷念。
那天,他難得喝醉,也難得和他說了這麼多。
葉開聽著聽著,就知道傅紅雪果然和他的長相看上去一樣的不擅長講故事。
他講的很無聊,但是很認真。
他講的很生硬,但是葉開聽得也很認真。
他的臉肉是放鬆的,眼神是懷念的,正陷入懷念的靈魂明明是快樂的——可葉開卻在這樣的傅紅雪的身上聞到了苦味。
和他身上一樣的味道。
那到底是得到了姑娘心,曾經快樂過的傅紅雪苦一些,還是雖然從來沒被選擇,連和姑娘的回憶都沒多少但是性格豁達的自己更苦一些呢——葉開沒辦法自戀的說是自己更苦。
隻因為葉開的人生已足夠甜,即便中間摻了一點苦也無所謂。
可傅紅雪的人生從來隻有苦,僅剩的那麼一點甜並沒有救贖他,反而把他拉入了更苦,更悲傷的深淵裡。
他這個時候已經失去了他的刀——但是他走了出來。
他沒有了自己心愛的姑娘——他卻沒有走出來。
恐怕以後也不會再走出來。
傅紅雪自己,也不願意走出來。
他寧願醉死在酒裡,醉死在佐酒的回憶裡。
隻有這樣,他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可即便你如此痛苦,我也沒有見過你落過一滴淚。為什麼你依舊不願意選擇堅強起來?”葉開還是沒有放棄自己的堅持,依舊想要勸他。
“不,你又錯了。”傅紅雪聽到這話,反常的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很大,可聽上去卻並不是那種開懷的笑,反而帶出一種狂鬱的悲愴。
他已經醉的厲害。
屋外的雨下的很大——傅紅雪總是會在這樣的天氣裡喝的大醉,也因為這樣的大醉而變得比以往還要多話。
“你還記不記得那天,你找到我的時候,天上下的雨?”
“那天的雨和我的淚混在一起,我已把我的淚留在了那個晚上,我生命裡所有該流的淚,都已經流儘!”
——他說的是實話。
葉開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那樣迷蒙的,什麼也映不出的眸子裡,葉開看見了他的痛苦,他的掙紮,看見他眼梢的染上的紅色——但是卻沒有在這樣的眼睛裡找到一點點代表淚水的水光。
傅紅雪,大概的確已經死了。
葉開看著他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往嘴裡灌酒的樣子,幾乎難以把初次見麵時那個冷酷但實際溫柔的男人聯係到一起。
他心裡默默地歎氣,終於徹底安靜了下來。
他不該因為這樣的雨天實在睡不著而來找傅紅雪的。
葉開舉起自己手中的酒——那簡直不能被稱為酒。
最劣等的濁酒還要摻水,味道淡的幾乎嘗不出什麼酒味。
他隻喝這一種酒。
對於旁人來說,這是除了愛酒又喝不起酒的乞丐才會喝的東西。
但是對於葉開來說,這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酒,也是世界上最苦最苦的酒。
他把這樣的酒一點一點的喝進肚子裡——曾幾何時,他也和傅紅雪這樣對坐著喝酒。那個時候,傅紅雪喝酒很慢,很斯文,而他則是一碗一碗的牛飲。
而現在,他在這品著這苦酒,對麵的傅紅雪倒是一碗又一碗的烈酒當成水一樣咽到了自己的肚子裡。
葉開也有點想和傅紅雪一起笑了。
是該笑的。
是該笑啊。
他自己明明都沒走出那個雨夜,又來勸彆人乾什麼?難道他以為自己把傅紅雪勸出來了,他就能一起走出來嗎?
——是該笑。
是該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