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就成了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姨母早就與她說過了,會為她做主,遲早有一天,她會成為虞府的女主人。
她向來都是以未來的虞夫人自居,自忖著無論如何也能將百煉鋼化作繞指柔,卻未想聽得這般無情的話語,心中又是不甘又是怨恨。
傅聽音忽然說:“表哥不想見我,那想見誰……永寧侯世子嗎?”
虞洛陽目光一變,胸中驀地一痛,連神情都變得冷了。
傅聽音卻像報複一般,不管不顧的說道:“隻可惜,永寧侯世子眼下在宮中,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來看表哥你了。”
就算是阿鴆想,皇帝怎麼會允許?
傅聽音幽幽道:“何況世子想來也並不關心的罷?”
虞洛陽神情變得越來越冷,沉沉不發:“你們還愣著做什麼,還不把表小姐請出去!”
虞汲、虞泗立刻上前,可傅聽音畢竟是個嬌嬌柔柔的姑娘,還深得老夫人喜愛。一時間,顧忌頗多,竟有些束手束腳。
傅聽音卻正是瞧著這一點,微笑道:“表哥想必並不知曉,世子回京的第一天,宮宴後,就已經夜宿於宮中了。”
“雖然陛下不許大家傳,隻說世子是深得陛下的恩寵,但個中種種,大家都長了眼睛,誰都不瞎……”
虞洛陽當真是暴怒至極,更難以抑製的是胸中泛起了一股深刻的悲哀。
“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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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聽音終於被請走了,然而早已經隱隱作痛的胸口已經越來越痛。或許是傷口崩開了,或許是其他什麼毛病,然而虞洛陽不言不語,眼裡深深的頹然。他痛苦的閉上了眼睛,隻覺得刀劍加身,萬箭穿心,莫不如是。
早知歸來是如此光景,倒不如埋骨邊疆。
他何嘗不知曉呢?
身為邊關大將,他並不是那般固執守舊、不知變通之人,自然留有人手在京中打探消息。親衛早已經告訴了他許多事,包括夜夜留宿,包括皇帝恩寵……可他內心深處並不願意相信。朝夕相處,日夜相對,他知道阿鴆是怎樣的人。
可偏偏又有另一件久遠的事情,沉渣泛起,如鯁在喉。
皇帝向來對阿鴆都不一般,當年,還隻是太子的時候,便是這般了。
先皇後早逝,太子並不得寵,位置坐的岌岌可危。先皇一度都有了廢立的念頭,終究是太子棋高一著,擊敗了其他那些兄弟。登上了至高無上的寶座。虞洛陽因有從龍之功,所以才能躍升的這麼快,否則以他的年紀,以他的家世背景,如何能夠年紀輕輕,就得封懷化大將軍?
他成為太子麾下之臣,陰差陽錯間也知曉了另外一件事。
當初江南暴雨,連綿不斷,水災不絕,浮屍遍野,餓殍滿地。太子被先皇指派去治理江南水患,卻又順藤摸瓜探查出了許多隱私消息,克扣災銀,中飽私囊,盤根錯節,幾乎可以引發地震。他的那些個兄弟們,無不是想要將他拉下馬,隻要沒有了這位儲君,就可各憑本事。那一次太子一路截殺,阿鴆不過是下山偶遇,卻一路護衛在旁,最凶險的一次,他拚著性命不要擊殺了刺客,自己卻險些死了。
若論忠心,這天下恐怕都沒有人,能夠勝過阿鴆了。
人鬼同途,天地同壽,若不是抱了必死的決心,哪裡能夠使出來?
虞洛陽心中藏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陰翳,無數次湧到嘴邊,然而見著少年清澈信賴的眼眸,卻無法說得出來。他隱約感覺到皇帝對阿鴆並不簡單,但想來阿鴆出身名門、世代忠烈,皇帝怎麼都會克製住自己。更遑論阿鴆看著皇帝的眼神,清明一片,若臣子看向帝王,若追隨者看向君主,無論如何都沒有其他的情意。
可若是發生了改變呢?
越是聽到傳聞就越是焦躁,越是聽到流言就越是不安。他當著皇帝的麵親手捧出了真心,卻被無情的拒絕。
阿鴆,他心心念念的少年,當真……轉向了皇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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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一時間沉默著,片刻,忽然聽見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滿頭花白的老大夫上門。一名小藥童拎著藥箱,吭哧吭哧跑在身後,滿臉都是無奈。
切脈,叩診,老大夫看著虞洛陽,臉色越來越差,待得用剪子剪開了衣服,當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當胸傷口血肉模糊,藥粉乾涸,顯然是不曾好好靜養,以至於撕裂。
為醫生的,最討厭的就是這般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病人。老大夫臉色板著,清洗了傷口,剔下了腐肉。他手腕很穩,但在心口上動刀,直看得人心驚膽戰,偏偏虞洛陽麵色不改,不過微微皺眉,就過去了,從頭到尾,都沒有呻|吟一句。
老大夫原本滿心怒火,到了這個時候終於消了一點,一問親衛虞洛陽先前去做了些什麼,先前壓下去的氣又貓起來。
“真當自己是銅皮鐵骨,長跪了不算,還去喝烈酒……你害怕自己死的不夠快?”
這話當真是半點都不客氣,偏偏眾人無法反駁,一個二個,鵪鶉樣的縮著腦袋。
虞洛陽微微笑起:“有勞先生了。”
老大夫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刷刷刷寫下藥方,囑咐藥童去煎藥。末了,看著兩旁的親衛,終於還是忍不住,醫者脾氣大發:“下次,你們將軍還要這麼找死,就不要來找我這把老骨頭了……老家夥是大夫,不是閻王,沒法幫他收屍!”
腳步聲漸漸遠去,屋裡泛起了清苦的藥香。
虞洛陽唇邊笑意退去,漠然的看著高高的頂梁。
心喪若死,和死了,又有什麼分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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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向來蜚聞亂飛,八卦亂傳,這不,近幾天,又出了幾件新鮮事。
據說懷化大將軍虞洛陽激怒了皇帝,皇帝罰他長跪在勤思殿前,勒令他滾回府中,閉門思過。
聽聞懷化大將軍與永寧侯世子起了衝突,在玉階上鬨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也不知向來關係都十分要好的兩人,怎麼會反目成仇。
聽聞……
這次總不是聽聞了,就在前幾天,皇帝終於下了旨意,永寧侯世子當了大半年的世子,如今,終於成了永寧侯了。
當初葉家人丁興旺,然而短短時間,就零落如斯。誰也沒想到,最後承爵的,竟然會是葉鴆。這位小侯爺自幼就身子骨嬌弱,常年都在病中,好不容易養好了身子骨,去了一趟邊關,如今回來,又病了。
皇帝大筆一揮,流水一般賜下諸多奇珍寶物,直教人感歎,這位小侯爺,當真是深得恩寵,炙手可熱。
這一日,虞洛陽閉門思過,舊時的朋友上門探望,一聞著藥味,問明了傷勢,十分歎息:“你說你這是何苦呢,受了這麼重的傷,也不說養養,還馬不停蹄的回京……這下好了吧?”
他根本就沒有辦法理解,虞洛陽大可以在漠北把傷養好了再回來,完全不必如此匆忙。
“這主帥也隻得你一人,又沒哪個不長眼的來和你爭功……”
虞洛陽沉默不語。
當時他隻是想著,早一天趕回來,早一天見到阿鴆而已。
好友說著說著,漸漸就落到了阿鴆身上,無他,阿鴆當年曾在軍中,如今又是皇帝跟前的紅人。
“我算是把他看錯了……從前說什麼報國殺敵,雖死猶榮,死都要去漠北戰場,還天天跟陛下請命,如今回了京,就性子一變,說什麼也不去前線了。”
虞洛陽搖了搖頭,卻惹得好友更加起勁兒。
“你才剛回來,那是不知道。葉鴆從前也是常去軍營的,而如今呢?自從上次回京,就一直稱病休養,不僅如此,咱們這些老朋友,也一個都不見,天天圍在陛下身邊。聽聞陛下現在對他寵信的不得了,都快成了第一紅人……我就納了悶兒了,葉家滿門忠烈,生的都是熱血男兒,錚錚傲骨,怎麼就出了他這麼個,揣度上意,媚主逢迎的?”
虞洛陽心中悶痛,卻沉聲道:“他不是這樣的人。”
好友擺明了不信,還要再說,就見著他搖了搖頭。
“你忘了,就算如今再怎麼樣,他都是去過漠北,上過前線,踏過戰場的……潛入敵軍,親手斬殺對方大將,這份膽識與勇魄,沒幾個人能做到。”
好友聞言訥訥,沒想到虞洛陽仍舊這般維護於葉鴆,有些不知該說什麼。
他倒是忘了這一茬兒。
阿鴆回京久了,眾人都知曉皇帝對他極其寵愛,甚至不惜接到宮中養傷,倒是忘了,他當初也曾深入敵後、斬殺寇首了。
他長籲了一口氣,頗有幾分感歎:“那也隻是從前,如今……早就不這般了。”
撿起京中事情,一件一件道了出來,那聽得虞洛陽都要疑惑,好友口裡的那個人,當真是記憶中的少年嗎?消弭了雄心,磨滅了壯誌,隻知道在安逸的溫柔鄉裡,朝著皇帝乞憐。
虞洛陽不願意相信。
倏忽間,憶起少年那一天疏離而漠然的神情,胸口就是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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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適逢佳節,宮中設宴。
皇帝給下著的禁足不久前剛解開,虞洛陽自然要入宮赴宴。他坐在榻上,提著酒壺,漫不經心張望,卻定格在了一處,收也收不回來。
阿鴆。
當真是睽違已久了。
那麼多天以來第一次見到少年,卻隻看到了一張疏離而冷淡的臉龐。明明坐在金碧璀璨的殿內,四處皆是燈火輝煌,可他的神情,卻離眾人極遠,像是遙遙的坐在了不可及的天上。
麵對著周遭的敬酒,依舊行止有禮,卻透著一股說不清的厭倦寂寥。
虞洛陽凝視他片刻,若有所覺,在阿鴆側過頭來之前,提壺倒酒,舉杯痛飲。他並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公卿貴族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在他看來,倒不如於漠北軍營,與一眾軍士抱著酒壇來的痛快。
連這杯中的酒,也是如此綿軟無力。
那其實也是美酒,上好的玉薤,虞洛陽少時大破敵軍,得了一小壇作為賞賜,還覺得人間佳釀,莫不如是。
而如今,江山如舊,物是人非,隻覺得十分寡淡無味。
抽刀斷水,水更流。
舉杯澆愁,愁更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