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2·縛龍(2 / 2)

這一時刻,虞洛陽沒有半點懷疑,如果自己不約束阻止,恐怕虞老夫人真的會跑去宮中,大哭大鬨,逼迫阿鴆去求皇帝。

“……母親”虞洛陽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終究是按捺住,勉強掠過不提,“你什麼時候見過陛下改變主意?”

“怎麼沒有?自然是見過……”

虞老夫人想也不想就回答,可意識到眼前站著的是誰,忽然間卡殼。她沒有說謊,當真是親眼見過的,並且半點不後悔那麼做,若不是遞了那杯酒給阿鴆,她怎麼能稱心如意,把兩個人分開。皇帝原本是不允的,後來不知怎麼又默許了她……可這事兒,她心裡隱隱約約知曉,半點也不能在虞洛陽跟前說出來!

虞洛陽淡淡的道:“母親冷靜些罷,萬萬莫要再想那些餿主意,若是陛下一怒,奪去我的將軍之位,反倒是不好了……不過是去漠北罷了,原本我也是還要回去的,隻是早走些時日罷了。”

他心知虞老夫人最為關心他頭頂上那“懷化大將軍”一職,果不其然,虞老夫人當即就被轉移了注意力,心中害怕,不再胡攪蠻纏,但口裡還是有幾分嘮叨。

“陛下也真是,偏偏這個時候讓你去漠北……我盼了許久你回家過年哩!”

虞洛陽道:“家國為重,陪不得母親了,隻得教母親一人守歲。”

虞老夫人忽然又有了新的主意:“怎麼會一個人呢?聽音還陪著我呐……說起來,你年紀不小了,若是當真孝順母親,倒不如抓緊這幾天時間,娶了聽音,也好叫我……”抱個大胖孫子。

忽然間沒有了下文。

虞老夫人目瞪口呆看著眼下這一幕,斷沒想到,自己那番計量還沒說完,虞洛陽竟然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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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孤燈如豆,三更酒冷僝僽。

虞洛陽恍然回望,狹長小巷幽深,高牆上覆著淡淡的銀霜,卻不知何時,自己竟走到了此處來。

他悄無聲息的翻入了院牆。

原本就是做的十分熟練的,更何況,冬日裡,人困懶倦乏,並無一人察覺他來。便循著小徑,邁過籬牆,徑直走向了熟悉的院落。

推門,淒清寥落,更無一人。

他怔愣了許久,伸手擦過了窗下的積灰,一筆一筆寫出字來,又用袍袖拂去。

殘夜裡,雪落無聲,唯有冷風吹過枯枝,聽聞烈烈聲響。

虞洛陽遙遙的望過了如舊的陳設,忽然間,掠過了一個念頭。

——也不知這個時候,阿鴆在做什麼?

他轉出了寂寥的侯府,一人行向城門,長街空曠,月冷如霜,並不再見一人身影,直至城牆輪廓,隱隱現在眼前。

親衛們是早已經等候著的了,見著他來,一一行禮。

“將軍。”

虞洛陽點了點頭,翻身上馬,一行人疾馳而去。

天高地遠,關山難越。這一去……卻不知幾時才能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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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的大雪下過了一場又一場,含光殿前積起厚厚雪蓋的時候,阿鴆的病已經快要休養好了。何太醫這一次來問診之後,言明傷勢已經沒了大礙,然而裹在錦衾中的少年依舊是單薄憔悴,細骨伶仃,懨懨的,皆是病色。

這樣有一場沒一場的大病,一點一點消耗了元氣。記得他才從漠北歸來時,縱使算不上康健,可至少精神還好,現如今……憔悴消瘦。原本麵頰就算不得圓潤,如今更是瘦的下頷尖尖,眼瞳深陷,仿佛用手輕輕一握,就可以握在手心裡。

皇帝心中焦急一日盛過一日,阿鴆這時候的樣子,比進宮後幾次生病看上去都要糟糕,他就像是一朵開到了極致的花……仿佛已經耗儘了所有的生命與熱情,再過不了多久,就將要枯萎了。

這愈發的令人慌張,皇帝瞧在眼中,勒令太醫去想辦法,可當真消瘦的那個人,卻像是什麼毛病都沒有,在他的身上,一切都如常的,就連行為模式,和從前也沒有什麼區彆。

他看上去沒有什麼異樣,然而這樣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是很大的異樣了。

這天,雪下了一|夜,阿鴆自睡夢中轉醒後,身邊已經沒有了人。皇帝並沒有驚動他,早早地就離開了,縱然平時荒唐,但朝堂之事,一日也不曾荒廢的。層層錦帳遮蔽雜光,大多數的時候,阿鴆都是選擇了繼續躺著,睡在帳中,但是這一次,他不知道為什麼,堅持要起來。

內侍誰不知曉他是皇帝放在心尖的人,並不敢有所違拗,見著他扣了幾次衣服紐扣都沒有扣上,小心翼翼的上前給他扣了,阿鴆眼睫低垂:“謝謝。”

“侯爺不多睡一會兒嗎?”青衣內侍道,“……陛下離開的時候還特意囑咐過,千萬不要喚醒您。”

阿鴆笑了笑,輕聲說:“我想要出去走走。”

青衣內侍小心的給他準備了一個鏤空的手爐,供他揣著取暖,阿鴆走出了含光殿,鋪頭蓋麵便是凜冽冬風。喉嚨微微癢著,被他壓下了咳意,遙遙的望著,隻見著天幕銀裝素裹,那些紅牆綠瓦都被茫茫的雪花覆蓋了,說不清的淒冷。他走下了長長的玉階,朝著芙蓉池行去,直到站在了回廊的旁邊。玲瓏的玉橋依舊浮在了芙蓉池上,卻蓋著一層薄薄的冰霜,遠遠望去,湖上的那一座大殿杳杳隱隱,朦朦朧朧,看不甚清晰,若做幾分遐思,倒當真像天上宮闕了。

阿鴆站在湖邊,神情靜靜地望著天邊的雪景。他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忽然間,身後忽然響起了玲瓏的玉佩聲。他並未曾回過頭,卻隻聽得一慵懶的腔調:“……永寧侯見了本宮,也不跪拜麼?”

他怔了一怔,回過頭去,發現附近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行人,太半都是嬌嫩宮娥,中間一位環佩琳琅,衣飾華貴。阿鴆識得皇帝後宮的身份,知曉眼前這位是皇帝的貴妃,如今後宮之中品級最高的一人。貴妃乃是一品,而他雲麾將軍,不過是個從三品的散官罷了……便是從貴妃口中的永寧侯論起,那也是遠遠比不上貴妃尊貴的。

阿鴆隻是遲疑了一瞬,當即就在回廊邊跪下:“微臣見過貴妃娘娘。”

天上的大雪已經一連飄了許多日,回廊附近平日裡甚少有人來,以至於內侍宮娥打掃時都忽略。此刻回廊的磚石上已經結上了薄薄的冰層,教雙膝跪上,一股寒意直直的衝著膝蓋裡去。

貴妃麵上仍舊是帶著幾分笑容的,看上去十分嬌豔明麗,然而她的眼眸裡,卻有一抹根本不加以掩飾的冷意。她想起了自己從未曾留宿過的含光殿,如今甚至連靠近都不能夠了,阿鴆卻能夠大搖大擺的住在其中。甚至今日早上,她原本有事要尋找皇帝,派了小宮娥去,卻說皇帝根本理都沒有理她,反倒是看著阿鴆從含光殿裡走出來。

“永寧侯,把頭抬起來。”

阿鴆沉默了一瞬,終於緩緩地抬起了頭,正正與貴妃相對。他恪守禮製,不敢與貴妃對望,下意識的回避,然而這個樣子,卻被貴妃儘數收在了眼底。

貴妃唇邊微微挑起,掠過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本宮曾經聽聞永寧侯生的甚是俊朗奪目,如今看來,就是這般模樣……永寧侯,你便是靠著這樣一張不男不女的臉,勾得陛下回不了神的嗎?”

自從貴妃出現後,阿鴆心中就生出了淡淡的不安,潛意識裡想要退避。及至於此刻,臉上血色終於褪儘,刷的一下子變得煞白,更甚於兩旁未曾融化的冰雪。

心底裡不是沒有過這樣的設想,但是阿鴆想不到,自己內心深處最為隱秘的事情,竟然當真會被人這樣赤|裸裸的說出來!

四處仿佛所有人都看著他,仿佛有千萬道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那些不屑,那些鄙夷,那些嘲笑,那些諷刺……仿佛一把把尖刀,將他的血肉毫不留情的剜了下來。

阿鴆嘴唇哆嗦著,似乎聽到了“咯咯咯”的聲音,好一會兒了,他才意識到是自己的牙齒在打顫。

“貴妃娘娘,微臣並不曾……”

貴妃聞言便是一聲冷笑:“永寧侯,都到了如今這般地步,你還想要狡辯麼?這闔宮上上下下,你以為有幾個不知道的?陛下對外隻說是留了臣子議事……究竟是什麼事情,能教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留宿於宮中?你莫要把所有人都當做是傻子!”

阿鴆閉了閉眼睛,緊緊地攥著濕冷的衣袖,所有的話語都被吞回去了。

他跪在冰冷的磚石上,寒意一點一點侵入了他的骨髓,然而心中之冷,更甚於身體。

“葉家滿門忠烈,世世代代都是征戰沙場而死的熱血男兒,本宮心中亦是十分佩服……十幾年前,老侯爺、世子相繼戰死,宮中無不聞名,敬佩有加。侯爺是從永寧侯府出來的,應當學過幾分聖賢道理,知道為人臣子,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本宮並不懂什麼大道理,倒是想要問一問侯爺,媚色亂上,蠱惑君王……這難道是一介臣子該做的事情?!”

阿鴆跪伏在地,艱難的道:“……不該。”

“那就是了。”貴妃容色肅然,叱責更是凜冽,“本宮聽聞侯爺也是上過戰場的,陛下還親自封了你為雲麾將軍,卻不知道這將軍的名頭裡,有幾分是侯爺上陣殺敵,憑借戰功得來的……又有幾分是靠著一身皮|肉,魅惑君主得來的?”

“永寧侯,你也是去過漠北的,當年本宮還十分欽佩,深深覺得侯爺不愧是葉家男兒……沒想到侯爺卻這般自輕自賤,甘願做一介孌|寵之流,以色侍人,蠱惑君主,媚禍朝綱……他日史官工筆,卻不知道能在《佞|幸列傳》裡位列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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佞|幸,孌|寵,以色侍人,蠱惑君王,媚亂朝綱……

內心深處所有最害怕的事情都被一一翻了出來,貴妃毫不留情的言辭就像是一記火|辣辣的耳光,摑在了阿鴆的臉上。明明什麼都沒有對他做,隻不過是罰跪而已,阿鴆卻覺得自己全身都像是被剝開,光天化日,赤|裸裸的暴|露,接受眾人的指指點點。

曾經的他是什麼樣子的?

現在想起來,竟然是那般的模糊,那般的陌生,幾乎要想不起來曾經的那個少年。

那時候皇帝還不是皇帝,還隻是不得寵的太子,那時候虞洛陽還不是懷化大將軍,隻是邊關一名剛剛嶄露頭角的將領。那時候他年少意氣,誇下豪言壯誌,說等到太子繼位之後,有朝一日,一定要蕩平草原作惡的異族,永保邊關百姓安全,擒拿寇首,建立不世偉業……

如今想起來,那一切的一切,竟然像是上一個世紀的東西了。

而眼下,自己又變成了什麼模樣?

內力儘失,百病纏身,以色侍君,狐媚惑主……

一個自輕自賤、寡廉鮮恥,百年之後,將要被列入佞|幸的玩意兒……

湖風寒涼,夾雜著片片雪花,撲刮到了人的麵上,冰冷的雪水漸漸浸入了衣襟,沾染了眉發。一片冰天雪地,然而徹頭徹尾的冷意裡,更令人痛苦的,是來自於內心深處的灰暗與絕望。

“貴妃娘娘……”跟了阿鴆一路的內侍咬了咬牙,眼見著貴妃來勢不善,想要勸阻,“娘娘乃是後宮妃嬪,按製並不應乾涉外臣,這是朝中大忌……”

“哦?”貴妃懶懶的笑開,“那你去問一問永寧侯,他自己願意跪下,還是不願?”

“永寧侯,望你好好的記著這番話……今日裡,自己好生反省反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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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環佩聲漸漸遠去了,脂粉香氣漸漸消散了,貴妃那一行人已經要走的看不見影。

青衣小內侍見了,再也顧不得了,連忙彎腰,想要把阿鴆給扶起來。手指碰到了阿鴆垂下的胳膊,觸手寒涼刺骨,手指忍不住就是一顫。內侍心中越發擔憂,勸說道:“侯爺,貴妃已經離開了,你還是先起來吧!”

他攙扶了攙扶,卻沒有半點用處。

阿鴆跪在廊簷下,眼睫上都掛上了雪霰,他輕輕地說:“退下。”

“侯爺……”

內侍瞧著阿鴆固執的模樣,忍不住心中就是焦急,可是他不敢強行動手,不敢違拗阿鴆意思,是以卻根本就攙扶不動。他眼睜睜的瞧著,跺了跺腳,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

冬日裡的天氣如此寒冷,更不要說此刻還飄著雪,永寧侯卻像是受了什麼刺激一般,一定要跪在湖邊……

內侍心中懊悔之至,說一千道一萬,今日裡就應當攔著永寧侯,不教他前往芙蓉池,偏偏撞見了貴妃,偏偏貴妃還存心折辱……永寧侯那個模樣,哪裡受得住這樣的話!

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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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正在殿中和諸位大臣討論賑災事宜,如今各地都降大雪,甚至還有流民出現,容不得小覷。

好不容易商量出來了個章程,正要再最後擬定一番,忽然間,眾人隻瞧著一名內侍快步走入,附在皇帝耳邊輕聲說了那麼幾句,刹那間,皇帝色變!

那根本就是一瞬間,皇帝立刻從禦案後站了起來,匆匆離去。

有人識得剛才進來耳語的那名內侍是李霜行,忍不住就有幾分疑惑……究竟是出了什麼大事,教帝王震驚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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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越走越急,到的最後他的步伐幾乎要飛起,一眾內侍無不是小跑著跟隨著,甚至還要跟隨不上。

鵝毛大雪飄灑著降落,天冷而路滑,等到皇帝終於趕到了湖邊的時候,臉色已經接近於鐵青。紛紛灑灑的大雪下,當真有一抹瘦弱的身影,跪在了廊簷邊上,那身影是如此的孤峭而寂寥。

皇帝大步走上前去,一旁守候的內侍急急道:“陛下……”皇帝卻根本都顧不上。如果說原本心裡還存著怒火,那麼當真走到了少年身前的這一刻,所有的怒意都化作了震驚與痛惜。

他伸手要將阿鴆抱起來,甫一接觸,便被那冰冷的溫度凍的一個心驚。阿鴆的披風上,滿滿都是雪花,此刻已經融化了,浸潤到了衣服中去。他跪在結了冰的地麵上,跪了那麼久,寒氣侵襲入體……

皇帝心中驚痛非常,攬起阿鴆後,隻見到了閉上的眼睛。他伸手試了試鼻息,還有一些微弱的熱氣,手指觸碰到了臉龐,哪裡還有活人氣息,分明就像冰冷的雪霜。

阿鴆……

那一瞬間皇帝頭腦中一片空白,哆哆嗦嗦的伸手朝著鼻間探去,終於捕捉到了一絲微弱的熱氣。心中繃緊了的那根弦終於鬆緩了一瞬,但緊接著,就被更深更重的驚惶所取代。

“禦醫呢,都死了嗎!”

芙蓉池邊,響徹了一聲暴喝,勢若雷霆。顧不得自己衣裳被雪水浸濕,皇帝懷抱著阿鴆大步疾行。他扣著阿鴆細瘦的手腕,將自己的內力源源不斷的灌入,護住了阿鴆的心脈。指尖的脈搏是那樣的微弱,就好像下一刻會徹底斷掉……

作者有話要說:發現寫漏了大綱裡的一個地方,頭禿……

2019.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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