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鴆閉上了眼睛,過往裡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像走馬燈一樣出現在了眼前,最後定格在了貴妃輕蔑的笑聲,那樣的鄙夷,那樣的不齒……
那股幾乎要將人整個都凍住的寒意仿佛都漫上來了。
阿鴆發著顫,他根本就不想要醒,他根本就不想要再見到皇帝,他根本就誰都不想要見……他寧願直接在那個雪天裡了結了性命,即便是被活活的凍死!
與其這樣軟弱而悲哀的活著,他寧願早已經死了。或許當初就應該這樣選擇,或許當初就應該自我了斷。
皇帝的那些威脅,皇帝的那些狠話……那些人的性命,究竟與他有什麼乾係!
教他從來都無法逃脫這個囚籠。
人死如燈滅,他更願意從此以後,一了百了……再也不要這樣肮臟而下賤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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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思緒交織,那隻不過是一瞬而已。
阿鴆輕聲說:“那陛下就當我是在說胡話吧。”
皇帝這才轉怒為喜,將藥匙遞到了他的唇邊。藥匙裡的藥味道極其苦澀,仿佛整個舌根都被漬得有一些發麻。阿鴆慢慢的喝下去了,就見著一枚霜白色的蜜果被遞到了嘴邊,皇帝哄道:“張嘴。”
霜白色的蜜果被送入了他的口中,壓到了已經苦的有些發麻的舌根下。
八寶齋的雪花蜜餞,帶著一絲一絲的甜意,曾經是阿鴆十分喜歡的,幼年乃至於少年之時,兩位兄長最喜歡用這個來哄他。可如今含到了口中,分明還是相似的味道,可是他已經品咂不出半點兒甜意。
終究是物是人非。
阿鴆輕聲說:“陛下,我困了。”
他甚少有這般平和的時候,皇帝自然不會多說什麼,便扶著他的肩膀,十分小心的讓他躺下去了,又給他掖了掖背角。
“睡吧。”
皇帝守在阿鴆的身旁,直到阿鴆呼吸變得平穩之後,這才站起身,出了內帳。他吩咐過了兩旁的內侍,一定小心照顧,自覺萬無一失,這才前往了前殿議事。
在他離開了之後,阿鴆的眼睫顫了顫,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漆黑的眼眸望著上方的玉鉤,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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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下起了雪來。
窗外似乎能夠聽到雪花撲簌撲簌打過了簷角的聲音,皇帝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一陣陣心悸,從睡夢中轉醒。昏暗的錦帳中什麼也看不清,唯有懷中,空空蕩蕩。
皇帝霍然一驚,一時間,什麼睡意都沒有了,猛地伸手,朝著一旁摸索。探過了空蕩蕩的錦被後,他終於觸碰到了一具溫熱的軀體,心中稍稍安定,卻又很快意識到了不對勁。
記得睡時阿鴆就在他的懷中,怎麼忽然間,隔了這麼遠?
而指尖下的那具身軀,甚至還在微微的發顫。
皇帝即刻起身,朝著一旁看去,就隻看到了錦被下小小的縮成了一團。他陡然間意識到了其中的古怪之處,霍的掀開了錦被,就見著阿鴆背對著他,蜷起身體,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腿。
少年在不停地顫抖,整個身軀都在哆嗦,仿佛有無窮無儘的痛苦從身體裡湧出來了,然而詭異的是,他竟然還是安靜的。
皇帝心中一緊,立刻將阿鴆翻了過來,就看見阿鴆麵色已經是煞白,冷汗涔涔,順著額頭滾落了下來,而他死死地按著腿,就像是想要借用這樣的姿勢,壓下去某一種痛意。
“……阿鴆!”
皇帝手一滑落到了阿鴆蜷起的雙|腿上,立時間,隻剩下了一個感受:好冰!
明明蓋著那麼厚的錦被,然而雙|腿依舊冰寒刺骨,蜷縮著,不住地發著顫。阿鴆明明清醒著,卻咬著嘴唇,不肯漏出來半點呻|吟,隻自己苦苦的支撐著……
先前時,何太醫的話仿佛又回蕩在了耳邊:“寒氣侵入骨髓,再沒有辦法消除。積重難返,無力回天!”
因為原本就纏繞於身的傷勢,因為後來又在湖邊跪了那麼久……
皇帝心中隱隱作痛,他伸手,撬開了少年的牙關。阿鴆已經痛的不能夠自己,當下狠狠地一口就咬在了他的手指上。皇帝眉頭皺了一皺,卻根本連麵色都沒有變,一手抱起少年,大步朝著湯池行去。
蒸騰的水霧模糊了麵容,皇帝抱著阿鴆,浸入了溫暖的池水中。他的手指搭在了阿鴆的手腕上,一點一點將自己的內力度入,直到終於感覺阿鴆身體溫暖了起來。
“為什麼不說?”皇帝低沉問道,在蒸騰的水汽裡有幾分朦朧隱約。
阿鴆靠在他的懷中,眼眸閉著,像是已經睡去了。
可皇帝搭著他的手腕,根本就不會相信,他的驀地用力,強迫著少年抬起頭來,聲音低沉,隱隱約約幾分怒氣:“怎麼不告訴朕?”
“陛下睡著了。”
這根本就算不上是一個答案,皇帝直接道:“……你可以喚醒朕。”
阿鴆沒有再回答,隻是垂下了眼眉,不知道在想著些什麼,許久,終於道:“我想,大概忍一忍就過去了。”
卻沒想著皇帝會醒來。
——一個人在靜夜裡獨自承受的痛苦,又有什麼好對著他人說?
那都是對於他愚蠢的見證,都是對於他懦弱的恥笑。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區彆?
終歸不過是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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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半點不放心,第二天又把太醫提溜了來。
何太醫心想著寒氣入體無可救藥,但總不能再這樣直剌剌的說出來,把脈之後,他給阿鴆開出了許多藥,阿鴆平日裡都照常喝了,但人還是一天又一天的消瘦了下去。
他變得越來越安靜,常常就一個人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大雪,怔怔的發呆。
皇帝根本想不通是出了什麼問題,明明阿鴆已經醒過來了,明明阿鴆也有好好地喝藥,為什麼還會一天比一天虛弱?
從前阿鴆也時常出神,可從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般糟糕。
那天內侍將藥碗捧了上來,侍立於一旁:“侯爺,該喝藥了。”
阿鴆點了點頭,道:“放著吧,我一會兒就喝。”
於是內侍下去了,阿鴆喜歡一個人坐著,平日裡若非必要,並沒有人敢打擾。他將玉質的湯匙取了出來,擱在了一旁的桌上,捧著藥碗,悄無聲息的來到了放在角落裡的佛手盆栽旁,將藥汁一點一點倒了進去。
蹲的有些久了,阿鴆一時間頭腦有一些暈眩,險些要踉蹌一步,斜刺裡突然伸出了一隻手來,牢牢地扶住了他。
阿鴆心中生出了難言的失望與歎息,抬起頭,卻發現並不是含光殿的那些內侍。
他怔了一怔,輕聲道:“上九大人。”
這一段時間來,將藥汁倒掉的太過於順利,竟然忘記了皇帝身邊的血浮屠暗衛。阿鴆有一段時間沒有見著上九,他原本以為是暗衛已經被撤去了,現在想來,隻不過是暗衛沒有現身罷了。
暗衛知曉了,那便意味著,皇帝也知曉了。
阿鴆沉默了一小會,低下了頭顱,視線的餘光裡,他看到磚石上有一點點水漬。那應當是因為踉蹌的身體而灑出來的,卻成了最好的證據。
偏偏被看了個正著。
阿鴆抿著唇,低下了手臂,要擦拭乾淨那一小點褐色的藥汁,孰料一隻手已經趕在了他之前。上九伸手,將磚石上的那一點褐色的水漬抹去了,此時此刻,再也看不出半點痕跡。
他一時心頭劇震,驀地抬起頭,不可置信的望著上九。
手臂上突然傳來了力道,是上九沉默的扶著他站了起來。阿鴆吃力的站定,卻看著上九一句話都沒有說,玄衣的暗衛隻是無聲的後退了一步。
似乎是有一些遲疑,終於低聲道:“卑職不過一介暗衛而已,當不得將軍這一句大人。”
阿鴆的眼眶忽然間有一些發熱,有多久沒有再聽到人這樣喚他了?在宮中當著這個不得自由的永寧侯,他險些都快要忘記了曾經的自己。
“多謝上九大人。”
上九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其中仿佛掠過了無數複雜的情緒,終究隻在心中歎了一口氣,悄無聲息的翻出了窗外。
阿鴆捧著玉碗,緩緩地走到了窗前。他將藥匙放入了玉碗之中,又打開了銀質的小罐,取出來了其中的雪花蜜餞,壓在了舌根下。
那看上去就像是他剛剛喝完了藥,耐不住苦味一般。
阿鴆沒有想到,上九竟然會願意幫自己遮掩,在手臂被握住的那一刻,他就以為一切都敗露了。
無論如何,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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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太醫又來診脈,阿鴆眼眸漆黑,無聲的看著他。
這個時候皇帝還沒有下朝,並未曾返回殿中,何太醫看著清減的少年,止不住的想要歎息:“……這又是何苦呢?”
阿鴆知道自己瞞不過何太醫,這些禦醫院的老骨頭,個個都人老成精,更何況何太醫屹立幾十年不倒,其中自然大有文章。他的脈案全部都在何太醫手上,他究竟有沒有喝藥,何太醫很容易就能夠看出來。
如果想要告知皇帝……亦是輕鬆無比的。
阿鴆沒有說話,隻是沉默不語。何太醫看著他安靜的神情,望著他消瘦不堪的側臉,終於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病人半點都不想要求生,那他們這些做醫者的,究竟是順著病人的心願,還是遵從皇帝的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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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鴆一日比一日消瘦,皇帝一日比一日暴躁,便是在尋常上朝的時候,朝臣們都察覺到了,陛下心緒並不甚佳。而作為近身的內侍,尤其是貼身服侍的李霜行,對此的感覺更加明顯了。
所有人看在眼裡,聽在耳中,都知道是因為永寧侯的病情。但是如今,根本就沒有辦法。李霜行一直伺候在皇帝身邊,對於其中糾葛也就十分清晰,自打皇帝將永寧侯困在身邊開始,永寧侯都病了多少次了?
含光殿終日都漂浮著不散的清苦藥味,永寧侯身上總有無論如何都好不了的傷,舊的還沒有去,新的就已經來。何況如今瞧著,儘管永寧侯十分順從,可根本看著……卻根本就隻像是死氣沉沉的朽木,看不見半點生機。
皇帝正在批改奏折,忽然間重重的扔下了朱筆,擲到了一旁,濺起了幾許墨汁。
李霜行十分小心的把朱筆撿了起來,擱在了桌上,勸說道:“陛下既然心裡煩悶,不如出去走走吧。”
這時候殿外的雪已經停了,隻看見朱簷碧甃,宮闕樓閣,儘數被大雪所覆蓋,放眼望去,一片銀裝素裹。皇帝沿著闌乾緩緩的踱步,隻看見台階下零零散散的身影,那些個宮人正在清掃著道上的積雪。
皇帝曾經很喜歡冬季的飄雪,可如今瞧著這漫卷的雪花,心中卻又有一種更深的焦慮與畏懼。
他每日都會傳何太醫問一問阿鴆的病案,從來沒有哪天可以不憂心。阿鴆的身體一日差過一日,他害怕……熬不過這個冬天。
“李霜行。”皇帝忽然道,“阿鴆怎麼樣了?”
“侯爺剛剛喝了藥,眼下正在小憩。”
皇帝沉默不語。
阿鴆一天裡,大部分的時光,不是在窗邊發呆,就是在榻上昏睡。他的精神是真的很差了,常常人走到了很近的地方,都反應不過來。
皇帝喃喃道:“怎麼就病成這樣了呢?”
李霜行小心翼翼道:“陛下,奴婢心裡倒是有一個想法,隻是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皇帝道:“……說罷,什麼時候,你也開始弄這些滑頭了。”
李霜行字斟句酌:“都說是樹挪死,人挪活……侯爺如今這病一日比一日重,不若給他換一個環境,興許就能夠好起來呢。”
他瞅著皇帝的麵色,原本心裡還有其他話的,立時間就打住了,再不往外說。就連剛剛的那幾句,都覺得心中有一些惴惴不安。
闌乾寂靜,天幕之下,一時間隻聽得到凜冽的風聲。
許久之後,皇帝終於開口,聲音暗暗沉沉:“你也想說,朕不該把他困在宮裡是不是?”
李霜行是一路瞧著皇帝走來的,那些個糾葛再沒有人能夠比他更清楚了,他對皇帝自然是無比忠心,但是他也眼睜睜的看著阿鴆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如果換了從前,他不會多嘴半句,可事到如今……
“陛下。”李霜行恭恭敬敬的答道,“奴婢瞧來,永寧侯於您……終歸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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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鴆於他,終究是與其他人不同。
皇帝心中低低地重複著,恍惚間回憶起了從前的時光,終究是苦笑了一聲。
侯府,東宮,曾經無數次見過,阿鴆從來也不是如今的模樣,便是在從前,他未曾將阿鴆困在宮中時,少年也十分自然暢快。
直到他出手,折斷了少年的羽翼,將他困在了宮中。
大概這座巍峨的皇宮,當真是令他太過於壓抑了吧,可若是要教皇帝從此放手,那卻是決計不能的。
皇帝走過了闌乾與玉階,心中很快就下了決斷。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隻要阿鴆還在他的身邊,不在乎究竟是停留在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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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鴆從混沌中轉醒,慢慢的睜開了眼睛。耳邊作響的,似乎是粼粼的車聲,連身體都察覺到了外部輕微的搖晃。
這是哪裡?
疑惑掠過了心頭,他嗅到了濃鬱的龍涎香,熟悉的身影就在不遠處。皇帝聲音甚是低沉:“……醒了?”
阿鴆輕聲說:“陛下。”
他的眼裡有一些困惑,被皇帝全部都收入了眼中,皇帝笑了起來:“還困麼,還困就再睡一會兒……眼下還沒有到,這幾日宮中無事,朕帶你出去住幾天。”
作者有話要說:快結束了
2019.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