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道:“你先躲一下。”
秦奕:“嗯。”
“對了,”秦放又囑咐他,“我沒叫你不要出來,無論發生什麼。”
秦奕應道:“好。“
秦放推門而入,幾乎在剛進來的瞬間,長矛抵在了他的喉嚨上,長矛被打磨得尖銳且鋒利,是浸過血的,在黑暗中散發著冰冷的血腥氣。
外頭天蒙蒙亮,這茅草屋裡還一片昏暗,秦放他從明處走向暗處,眼睛尚且不能適應,但屋裡的人卻是能夠看清他的,他看到了他的冷靜自若,看到了他的早有預料。
“你是誰?到底有何意圖!”許岩開口,聲音如刀鋒般冷冽。
秦放抬手,撥開了近在咫尺的長矛,輕聲道:“許隊長,我並無惡意。”
許岩唰地收起長矛,動作利落,頗有章法,他問他:“那陶車你是從何處學來?為什麼突兀地……”
他話沒說完,外頭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秦放道:“許隊長不如先藏一下。”他倆這狀態讓彆人看到實在不好解釋,不管怎樣秦放都是部落的貴客,許岩擅自對他出手,鬨出去了隻怕許岩有數不儘的麻煩。
秦放此舉也是給他賣個人情。
許岩想得明白,他深深看了秦放一眼,悄悄隱到了暗處。
秦放走到門口,敞開門,來人是許嬌嬌,小巧玲瓏的方塊姑娘跑得滿頭大汗,眼中全是急切與焦慮:“恩公,恩公!”她大老遠就喊了起來。
秦放迎了上去:“出什麼事了?”
許嬌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話都說不利索:“救、救我大姐,救救她,求您……求您救救她。”
秦放安撫她:“彆急,你大姐怎麼了?”
“她要生了,可是……可是難產,她……她……快不行了,求您快去看看她。”許嬌嬌拉著秦放就跑。
秦放微怔,如果是什麼急病他也許還能給點兒建議,可是這生孩子……
許嬌嬌已經是病急亂投醫了,她道:“爹爹說了,您是大吉之人,是天佑之子,身上帶福氣的,求您快跟我來吧,隻要您去了,我姐姐一定會得神明庇護,一定能順利產子!”
什麼大吉之人、天佑之子,這哪救得了人?不過事情如此緊急,秦放也不會坐視不理,隻能趕緊過去,看是否能幫上忙。
他們趕到時,那茅草屋裡已經傳來了響亮的孩童哭聲。
許嬌嬌麵上一喜:“生了,孩子生出來了!”
秦放卻輕輕皺起了眉毛,他聞到了濃重的血腥氣,濃到充斥著不詳。
許嬌嬌鬆開秦放的手,跑過去問道:“琴姐,我姐姐怎樣了?她是不是不要緊了?我能進去看她嗎?”
一個年輕婦人神色有些恍惚,又有一個婦人走了出來,她手中抱著哭泣的孩子,撲通一聲雙膝跪下,將孩子高高舉過頭頂,大聲喊道:“大吉啊!竟然誕下了如此方正麟兒!”
她高高舉起的孩子還在哇哇大哭,但從血汙中已經看出他大大的方形腦袋。
——那尖銳的棱角如同一把刀,切開的是母親的身體。
秦放心一涼,手緊緊攥拳。
許嬌嬌還在高興著:“真好,姐姐有了這麼一個漂亮的孩子,一定非常開心!”
她高興地跑過去,推門進了茅草屋,而幾乎是在進門的一瞬間,她的身體僵住了。
秦放在外頭,看到的是她緊繃的後背,顫抖的肩膀,接著是崩潰的放聲大哭:“姐姐!”
孩子生下來了,母親死了。
生孩子本就是鬼門關中走一遭,生個正常的孩子都會丟了半條命,更不要說一個這樣方方正正的孩子,生下他究竟要遭多大的罪,簡直無法想象。
人不會平白無故變成這樣,進化不會向著一個不利於繁衍的方向邁步。
除非被故意乾涉。
秦放腦中浮現出那座高樓大廈,嘴唇繃成了一條線。
因為生下了一個如此方正的孩子,這兒熱鬨得很,全都喜氣洋洋,圍著孩子轉。還有人說是秦放帶來了祥瑞,才讓這蘇家添了如此嬌兒。
唯獨許嬌嬌木呆呆地坐在一旁,哭得像個淚人。
秦放走過去,拍拍她手背道:“節哀。”
許嬌嬌抬頭看他,眼睛紅腫,眼淚流得極凶,她聲音斷斷續續,不仔細聽都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恩公……不嫁人是不是就不用生孩子了,好可怕……姐姐死得好可怕……”
秦放心一緊,眸中蓄積的是深色的火焰——無論緣由是什麼,都不該如此糟踐生命。
產婦死了,所有人都圍著孩子轉,這不僅是偏疼新生命,更多的是習以為常。太多的女人因為生育而死亡就會變得麻木。
秦放陪著許嬌嬌安置了死去了她的姐姐。
那是個很年輕的女子,最多二十五六,花一樣的年紀裡她卻死得無比淒慘,仿佛所有血液都流儘了,隻剩下一個蒼白的空殼。
許嬌嬌哭到站不穩,她紅腫的眼睛裡有悲傷也有無底洞般的恐懼。
“恩公。”許嬌嬌對秦放說,“我從小就沒有母親,我一生下來,媽媽就不在了,是姐姐一直陪著我、照顧我。”
秦放眉心緊皺著,沉默聽著。
許嬌嬌失神的看著前方,仿佛在呢喃自語般:“……我也是這樣的對嗎?殺了自己的母親才得以降生。”
“彆這樣說。”秦放聲音有些沙啞,他道,“這不是你能夠決定的。”
“可如果沒有我,媽媽就不會死,沒有那個孩子,姐姐就不會死!”許嬌嬌聲嘶力竭地質問,“我們怎麼算得上大吉?我們一出生帶來的就是死……”
“嬌嬌!”低冽的男聲打斷了許嬌嬌沒說完的話,“不得胡言亂語。”
來人正是許岩,許嬌嬌是怕他的,見他來了,她住了口,可抿緊的嘴角全是不甘和憤恨。
許岩向秦放行了個禮:“秦先生。”
秦放回禮道:“許隊長。”
許岩道:“多謝秦先生陪著小妹,時候不早了,我帶她回去。”許嬌嬌是許岩的堂妹。
折騰了一天,太陽已經將要落下,許嬌嬌又悲又痛,哭了這許久,也的確該回去歇息了。
秦放道:“還望許小姐寬心,莫要哀傷過度。”
許嬌嬌轉頭看向秦放,唇瓣動了動,話到嘴邊又沒說出來。
她不說,秦放也感覺到了她的心情:難受、害怕還有深深的質疑。
許岩轉身離開前看了秦放一眼,秦放對他點了點頭。
許岩道:“告辭。”
秦放點了點頭。
許氏兄妹倆離開,秦放卻留在這裡。
這是大庭部落的墓地,死去的人都會被埋在這裡,除了位高權重的,其他族民都是一捧黃土了事,尤其是難產而亡,說是怕給孩子帶來晦氣,更是匆匆下葬,簡單得仿佛死的是個家畜。
夜色漸深,墓地的空氣中飄蕩著濃濃的血腥氣,這是土地都掩藏不了的,死亡的味道。
秦放站在這樣一個陰森的地方,卻沒有絲毫懼意。
見慣了人心是很難怕鬼的,和有些人同居一室,還不如待在墓地,至少這裡的死氣是直白的。
“秦先生。”沒等多久,許岩便去而複返。
秦放轉頭,開門見山:“許隊長難過嗎。”
許岩眸色凜然,神態緊繃,手搭在了腰間的短劍上。
秦放直視他:“看你儀表堂堂,想必您的母親生您時也很辛苦。”
許岩斂眸:“我和嬌嬌一樣。”他的母親也沒熬過生他的時候。
秦放:“想必您和許小姐的經曆不是個例。”他在大庭部落見到不少年輕女性,卻相對較少能見到中年婦人,這其中的緣由擺在眼前,她們很多都倒在了生育這個鬼門關上。
許岩擰眉道:“這是沒辦法的事,部落總得……”延續下去。他很難將其說完,因為這話在他腦中轉了太久,轉出了無數的疑惑與不甘。
秦放一陣見血道:“以命換命算是延續?”
許岩猛地抬頭,盯著秦放的眸子猶如一頭震怒的雄獅。
秦放麵不改色:“為什麼祝首領、關族長、許族長他們那一輩人長得沒這麼方正?為什麼到了你們這一代人,方正得如此多?方正是美,可這樣的美給你們帶來了什麼?”
祝庭石是大庭部落的首領,他年近五十,卻是個用發型做出來的方腦袋;關氏族長是一直帶了個方形帽子,許氏和蘇氏族長也是利用頭發和胡子來讓自己變方。
這無疑給了許岩巨大的衝擊,秦放又道:“你可以回去問一下,二三十年前,大庭部落是否是第一次迎來神使。”
許岩瞳孔一縮:“你到底要說什麼。”
“神使給你們帶來了什麼?方形的美,方形的人,和不斷死去的母親。”
雖然許岩也曾在心底質疑過神的存在,但他情感上卻不敢深想,信仰是很可怕的,能夠固化一個人的思維,想要掙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許岩厲聲道:“如果沒有神使,我們壓根不懂的製造武器;如果不是神使,我們就不會有年年穩定產出糧食的稻田,更加不會懂的製陶!”這些無疑都是好處,沒有神使的話,他們整個部落還在到處遷徙,根本不會有如今的規模。
秦放薄唇微揚,聲音冰冷:“他給你們稻米,卻不允許你們改良;他教你們製陶,卻控製了你們使用陶器的數量;還有秘林,你可以告訴我,你們為什麼要將部落安置在一個危險的秘林旁邊?”
許岩被他問得張口結舌,竟想不出任何反駁的言語,他腦中亂成了一團,早就萌生的疑惑、早就產生的質疑,加上秦放這一字一字猶如針尖一般的語句,全都刺進了他的腦海中,讓他前所未有的動搖了。
神、神、神。
真的有神嗎?
有神的話,兩年獸潮入侵時,神又在哪裡!
他想起無數戰士戰死,想起摯友的被殘忍撕裂的身體,想起部落被踐踏得到處都是鮮血……許岩緊握著短劍,手背青筋暴起,嘴唇直顫,眼眶睜得通紅。
秦放將最後一根稻草壓在了他身上:“你認識阿文嗎?嬌嬌說他很厲害,他發現糞便可以讓作物增產,所以辛辛苦苦收集了糞便來堆給稻米。稻米前所未有的豐收了,卻引來了天罰。”
阿文……阿文……許岩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墓地:阿文就葬在這裡。
兩年前,阿文擋在了他的麵前,被一頭巨獸給生生撕成了兩半。
阿文是他的摯友,是打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更是他妻子的兄長!
可他卻死在麵前,以那樣決然且殘酷的姿態倒在他麵前。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永遠都記得清清楚楚,被鮮血染紅的阿文滿是愧疚地對他說:“對不起,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
不……他沒有錯,不是他的錯,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整個部落,為了家人,為了族民,他是最善良最聰明最勤勞的大庭勇士!
秦放的聲音響在他耳邊,又仿佛砸在他心口上:“如果讓生活變好會引來天罰,那你們信仰的究竟是神明還是惡魔。”
許岩怔怔地站在原地,如遭雷劈。
秦放走過去,在與他擦肩而過時他輕聲道:“我等你。”
說罷,他踏著夜色,徑直走回部落。
秦放走了沒多遠就察覺到了異樣,他身體孱弱,五感也不敏銳,但腦子還是正常的,一些小細節,他看得總比彆人仔細些。
這周圍過於安靜了些,雖然部落裡天一黑就各自睡覺極少活動,可這兒的火堆是剛剛熄滅的,不該這麼快就沒了人聲。
——有人忍不住了。
秦放徑直回了屋,臨近門口時他站住了。
秦奕猶如夜色中的一縷輕風,悄無聲息地落在他身後。
秦放不用問都知道屋裡有人,而且不是許岩那樣的試探,是要將他一擊致命。
秦放壓低聲音道:“能開一個小光環嗎?”
秦奕點頭。
秦放等了會兒,得到了秦奕的示意後抬腳進了屋。
一切都快急了,快到彆說秦放的身體,他連眼睛都無法眨動,子彈呼嘯而來,眼看著要貫穿他的心臟……秦奕動作更快,長矛橫掃,憑借著一股可怕的力量偏離了子彈的軌跡。
秦放厲聲道:“抓住他!”
那人影停頓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這致命一擊能被擋掉,他一擊不成便要逃跑,秦奕立刻攔住了他的去路。
這電光火石間,秦放看明白了,那人是個熟麵孔,正是製陶工坊的翟先生。
翟侖眯起眼睛,拔出短劍與秦奕戰成一團。
他手中的短劍是實實在在的鋼鐵所製,工藝精良,絕非凡品。
更誇張的是這翟侖身手極佳,竟與秦奕戰了個不相上下,秦奕吃虧在武器不行,長矛早在之前已經震裂,此時他隨手抄起的石斧,根本經不住翟侖短劍的入侵。
秦放幫不上忙,隻能避在角落,凝氣屏息地看著。
秦奕的石斧被翟侖的短劍削斷,眼看著翟侖占了優勢,短劍將要刺進秦奕的胸口,誰知秦奕赤手握住短劍,憑著蠻力止住了他的進攻。
翟侖麵露驚駭:“你……”
如此好時機,秦奕絕對不會放過,他抬腳橫劈,以那能將巨牛震飛的巨大力道踢向翟侖的腦袋。
翟侖避無可避,一顆頭顱都巨大的衝擊力給踢到變型。
轟地一聲,翟侖倒地,沒了氣息。
秦放疾步走出,捧住了秦奕的手掌:“彆亂動,我給你包紮。”
白皙的掌心血肉模糊,傷疤太深,幾乎能看到白骨。
受了這樣的傷,秦奕的聲音依然平靜:“不要緊。”
秦放眉心緊皺著,一言不發地給他處理傷口:他一直有儲備藥草,也有可以用來包紮的乾淨麻布,所以處理起來並不忙亂。
秦奕又小聲道:“沒事的,睡一覺就好了。”
秦放瞪他一眼。秦奕不出聲了。
秦放問他:“疼嗎?”
秦奕搖搖頭後又點點頭,最後說道:“是疼的。”
“笨。”秦放在他掌心吹了下道,“你是人,受傷了當然會疼。”
秦奕愣了愣,好半晌沒回過神來。
秦放給他包紮好後說道:“等我一下。”
說完他拿出了彆在腰間的匕首,徑直走向倒在地上的翟侖。
翟侖的腦袋變型,鮮血流了滿地,形狀十分可怕。不過秦放麵無懼色,他蹲下身,握著小刀的手極穩,毫不猶豫地刺向翟侖的胸口,順勢發力,將他的胸膛剝開。
萬能工具化成的小刀極其鋒利,刺入血肉瞬間帶出了汩汩鮮血。
眼前這一幕實在可怖,秦放的神色又太平靜,仿佛躺在地上的不是一具人的屍體,而是一頭死去的野獸。
他剖開了翟侖的胸膛,翻開血粼粼的肌肉,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
秦放伸手進去,用力將其掏了出來。
哐當一聲,許岩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修羅地獄般的景象。
秦放自然知道他來了,他抬頭,在一片血汙中平靜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