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館果然坐立在懸崖上, 麵對著一大片空曠的海域。或許是港口,裡麵停滿了船隻。更遠處有綠蔭蓬勃的離島,小小的一個, 可能隻有飛鳥會經過。
這裡已經遠離了風車山,四處隻有茂密的森林,巨大的樹冠在風中搖晃不止,屋簷下的風鈴也跟著叮當轉動。臨著海的一麵做了一長欄開放式的木質吧台,現在因為台風的緣故已經合上了玻璃,形成了一麵嚴絲合縫的拚接式落地窗。
柯嶼推開門進去, 吧台後的姑娘頭尚未抬起便說:“不好意思客人我們今天已經停止營業了……”一邊說一邊抬頭, 聲音戛然而止:“——老板?!”
柯嶼慵懶笑道:“台風還沒來就提前打烊, 扣工資。”
小姑娘一邊擰起圍裙擦手一邊迎出來:“你怎麼來了!不是台風嗎!”
“晚上就走。”
“這是……”覷了商陸一眼。
柯嶼便想到了盛果兒,這些姑娘果然一個兩個都有什麼潮人帥哥恐懼症,見了商陸就說不出話開始打結巴。
“我朋友,帶他來喝杯咖啡就走。”又轉向商陸:“喝什麼?”
商陸把目光從格調很高的吧台上收回來, “你是老板, 沒有推薦的嗎?”
柯嶼吩咐下去:“兩杯手衝。”
“好的!”姑娘衝了回去——又活潑地退了兩步回來:“帥哥,你也出道了嗎?”
“沒有。”
“那……”嫻熟地掏出手機調出二維碼:“加個微信?”
商陸看了柯嶼一眼:“我已經有交往對象了。”
柯嶼咳嗽了一聲,溫和但堅定地按下姑娘的手機:“小白, 上班期間不要處理私事。”
走向落地窗邊時小聲說:“誰是你交往對象了。”
商陸冷笑:“你們娛樂圈還真是道德敗壞。”
柯嶼:“……”
手衝咖啡上得慢,小白先給上了兩份曲奇餅和瑪德琳蛋糕。柯嶼問:“今天就你一個?”
“對呀, 現在本來就是淡季, 又是台風,根本沒顧客嘛。你要是晚五分鐘來,我就已經打烊下班啦。”小白嘻嘻一笑,從圍裙兜裡摸出柯嶼的寫真照,超級厚一遝:“謝謝老板!就當過年利是了!”
柯嶼接過馬克筆, 失笑著說:“你倒是會占便宜。”
這麼多,拿去賣二手都能賣萬把塊錢。
商陸陪在一邊看他低頭簽名,又快又穩從容不迫,但寫的都是“小島”兩個字,而且沒有愛心尾巴。
“上次給我手心寫的怎麼是‘柯嶼’?”
“不喜歡?”
“小島很可愛。”
柯嶼停下動作,“奶奶叫我島島,不過她鄉音重,念成叨叨。”
“小島是粉絲取的?”
柯嶼微妙地沉默一瞬,才說:“算是吧。”
“那為什麼給我簽‘柯嶼’?”
“你哪那麼多為什麼?”
商陸得寸進尺:“為什麼後麵有愛心?”
柯嶼語塞:“我鬼迷心竅!”
“柯老師,”商陸靠近,聲音低沉:“你不能這麼對我。”
“我怎麼對你了?我情緒失控失去理智不行?”
“失去理智就想吻我?”商陸敏銳地捕捉住重點。
柯嶼悠然道:“我親過的人多了,要是都像你一樣讓我負責,我一個星期都不夠排。”
商陸從他未簽名的那一遝寫真裡抽出一張,翻到背後,用剛剛小白落下的便簽筆寫下端正貴氣的一行行楷。
“寫的什麼?”柯嶼問,看到商陸兩指壓著照片推了過來。他停筆,“渣——”
渣男。
柯嶼伏在桌子上笑得想死。笑過了穩了穩心跳,才認真地說:“我給你簽‘柯嶼’,是因為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小島這兩個字不屬於我。”他垂眸,再次在寫真照上寫下這兩個字,“……總有一天,我是要還回去的。”
“聽著像表白。”
柯嶼睨他:“你什麼理解能力?”
“‘小島’兩個字不屬於你,‘柯嶼’才是你,你把他簽給了我。”
小心思被當場戳穿,柯嶼輕描淡寫地嘴硬:“想多了,如果我要表白,我一定會明明白白地說出‘喜歡’這兩個字。”
小白端著托盤過來,將咖啡、奶和方糖一一放好。飄香濃鬱滾燙,在台風天尤其熨帖。外麵風是越來越大了,海麵上浪一波接一波地高打,樹冠掙紮得像一個假發套,好像隨時就要被吹離樹乾。天很陰沉,柯嶼托著腮:“今天天氣不好,海不漂亮。我小時候最喜歡跑這裡來發呆。騎自行車到山腳下,然後一個人爬上來。以前沒有修公路,但有近路可以抄。爬上來以後,就坐在草地上發呆。那是我生活中最自由的時刻。”
“所以後來你就在這裡開了咖啡館?”
“嗯,每個月都在虧錢。”柯嶼笑了笑,“晴天的時候,這裡真的很漂亮,海很藍,一望無際的蔚藍,兩邊山坡上開滿了荊棘野花,到黃昏,正好可以看到落日,沙灘也會變成一片金黃。有幾次貪玩忘了時間,自行車還沒騎到巷子口,就聽到奶奶拉長了聲音喊‘叨叨,快回家吃飯’。她不知道我是跑到那麼遠的山上去了,一聲一聲的以為我能聽到,聽到就會回家。”
商陸捕捉著他的神色,見他平靜,心理鬆了鬆,安撫道:“不要自責,你現在開心,她就值得。”
“她其實是寧市鄉下人,梅忠良才是島上的原住民。她三十二歲時,在汕市一戶教師家裡當保姆,有天清晨去菜市場,看到垃圾桶旁邊有個繈褓,繈褓裡的嬰兒……就是我。”
“在汕市的那個年代,被棄養的女嬰不少見,但男嬰罕見。誰家生了兒子,鄰裡都是要賀喜的,怎麼會有人舍得把兒子扔掉?就算養不起,也會選擇過繼給親屬,或者送人。奶奶說,我小時候比現在可愛,”柯嶼抿起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頭,“周圍人都說,小孩子長得圓圓滾滾的,還是個帶把的,怎麼會扔掉?一定是有病。這個邏輯沒有破綻,除非我有什麼治不好或者燒錢的病,否則是一定不會被丟棄的。”
“奶奶就把你抱了回去?”
“嗯,你知道嗎,她把我放在菜籃子,說一扭頭,就看到我抓著一把小芹菜往嘴裡啃,還傻笑。”
商陸跟著莞爾:“後來呢?”
“後來,那家老師帶我去做了檢查,一切正常,他們自己有兩個女兒,正在準備懷第三胎。國家嚴打,他們又是公職,已經做好了丟飯碗的準備,剛好我出現了,他們決定領養我。那時候雙教師家庭算得上現在的中產,養我沒什麼壓力。奶奶也很開心。”
商陸一怔:“那後來怎麼……”
“後來他們離婚了,很快,隻是一年多的功夫,連戶口都沒來得及給我上。他們夫妻一人帶一個女孩,我成了多餘的那個。女老師跟我奶奶說,讓她先帶我回島上住,等她安頓下來,就來帶我走。”
“她食言了。”
柯嶼搖搖頭:“她來看過我,最開始也給奶奶撫養費,不過女人換了丈夫就是換了家,她終究會有自己的新主意的。男老師……也來看過我,”他停頓了一下,“是兩三年後了,他換了妻子,也還是沒生出兒子,所以想起我。我跟你說過,那時候我四五歲,天天被老賭鬼帶去麻將館出洋相,他猥褻我,被男老師看到——”
商陸的心跟著他的沉默提了起來,“看到怎麼?”
“他覺得我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