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琢是聰明人, 聽柯嶼這麼說,心裡已隱約有了朦朧的預感,但顧岫已舉杯說祝酒辭, 他沒來得及細問,隻跟著眾人都一並站起來,喝完了淺淺的杯中酒。
這種商務酒席都不是認真來吃飯的,座次決定了主角,在場所有人都明白,今天要陪高興的不是顧岫, 而是唐琢。因而他剛兩筷子涼菜剛下肚, 麥安言便起哄道:“唐導今天遲到了, 是不是該表示點什麼?”
投資人坐在這兒,唐琢心一橫,舉起白酒分酒壺,“路上實在太堵, 怪我, 我自罰三杯!”
飛天茅台仰脖三杯下肚,從嗓子眼一直辣到了肚臍眼,坐下後頭都有點暈, 邊續著問柯嶼:“你剛說什麼天才?誰是天才?”
場子還沒熱起來,現在道歉直接就讓氣氛冰到地底了, 柯嶼沒說話, 顧岫舉起酒杯給唐琢敬酒。唐琢北方人,肚腸裡一句“嘿——?”嗖的就遛過去了,心想,可著我一人喝?誠惶誠恐地又乾了一杯。顧岫這麼大一身份,GC這麼大一麵子, 他受敬一杯,怎麼也得回敬兩杯。不愧是編劇出身,敬酒詞信手拈來,哐哐又是三杯下肚,屁股跌回軟座,唐琢覺得眼圈都有點燒。
柯嶼悠悠斟酒。
唐琢問:“什麼天才?——等會兒,我剛是不是問過了?”
見柯嶼也端起杯子,他眼前一黑,耳邊聽到對方似笑非笑的聲音:“唐導,承蒙你兩個多月的照顧,我敬你。”
唐琢:“……”
不是,喝酒是件開心的事,被眾星拱月敬酒更是件開心的事,但輪軸轉兒地被敬,那就不太開心了。
連推帶拒的,柯嶼漫不經心地自省:“我知道了,一定是我悟性太低,給你添麻煩了。”
唐琢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柯嶼從容地說:“我理該自罰三杯,再敬您三杯。”
商陸就坐在圓桌對麵,聞言挑了挑眉,看著柯嶼麵不改色地喝完了三杯白酒。應隱坐他下手,很輕地哼笑一聲,俏皮說:“完啦完啦,我們小島酒量好著呢。”
唐琢驀然又被套路了三杯,整個人都麻了,抹了把臉:“實不相瞞,我本來打算吃完飯還回公司繼續剪片子。”
GC的商務站起來說:“有唐導這樣敬業的導演,是我們中國電影屆的福氣,唐導來年有好項目,一定要第一時間考慮我們明銳計劃啊——來,我敬唐導一杯!”
應隱忍不住笑出聲來:“什麼呀你們這一會會兒的,快讓唐導歇歇。”遞了個眼色給柯嶼,托著腮,一雙美目明亮含笑地盯著唐琢:“唐導,聽說我們小島在麗江的戲發揮得特彆好?”
唐琢總算能喘口氣,邊抿了口茶邊豎起大拇指:“精準。”
應隱乖巧天真地眨眨眼:“真的啊?剛進組您不還老批評他嗎!”
唐琢指著柯嶼笑道:“好啊柯老師,工作摩擦怎麼還給小隱告狀呢?”倒又握著熱茶感慨起來:“說心裡話,剛進組前一個月,我是真給磨沒底氣了。一個小鏡頭反反複複拍十幾次,怎麼都演不好。不過你說你這人也奇怪,批評一頓,休息一陣,再來演,嗬!又經常讓我大開眼界!”
柯嶼笑容淡了些,不知為何不自然地瞥了商陸一眼,見他認真聽著,心裡一頓,輕描淡寫地略過道:“還差得遠。”
應隱接過話:“柯老師演技是忽上忽下的,差的時候吧,我都看不下去,好起來吧,你看,連塞斯克都想跟他合作。”
唐琢一愣,笑容訕訕略帶尷尬地說:“是,是。”
又想起了自己沒日沒夜反複觀摩那部片子的日子。黑暗的房間隻有投影儀的熒幕照亮他的臉,連同他向來自詡高八鬥的才華,也一並被照得灰暗。
良久,他放下茶,重新端起酒杯:“小島那部片是演得好。”
在沒人敬酒的情況下,他自顧自飲了滿杯。
柯嶼與商陸對視一眼,又輕掃過顧岫,點點頭,說:“老唐,之前你一直問我那部短片的導演是誰。”
已經飄忽的大腦遲緩地運轉,唐琢茫然地問:“是誰呢?”想起柯嶼曾經交代的,“你說你也找不到人。”
一場城中村的偶遇,對方以為他就是飛仔,說的演的都是自己的故事,在柯嶼同意的情況下拍了剪了,違背諾言發布了——一樁扯不清的案。
“我後來又遇到他了。”
唐琢眼神一愣,緩緩地反應過來,看向在對麵始終沉默的商陸。桌上每個人都敬過他了,連顧岫都敬了,隻剩他沒有動作。商陸站起身,動作跟唐琢剛開始自罰三杯如出一轍——一手白酒杯,一手分酒壺,斟一杯道:“唐老師,很抱歉在未經你同意的情況下,就用了飛仔的故事。”
麵不改色地喝完。
再斟一杯,又道:“也很抱歉在麗江時,始終沒找到機會說明這一切。”
又乾了底。
第三杯轉向柯嶼:“也給柯老師添麻煩了。”
他很謙遜,禮數也周到,姿態也已放低,但到底是世家公子哥,道歉也是不卑不亢的,氣場拿捏得正正好好,讓這份歉意顯得恰到好處的厚重,但並不心虛。
唐琢懵懵地半張著嘴,半晌:“你就是那個導演?”
商陸略一頷首:“我就是導演。”
一陣沉默還沒來得及蔓延,應隱一手掩唇一手捂心口:“天啊!這是真的嗎?!”同時腳下狠踩了麥安言一腳。麥安言臉色一白,如夢初醒用痛得變了調的語氣道:“今天這是什麼好日子?顧總您說實話,是不是您攢局兒拿我們尋開心?”
出乎所有人意料,唐琢第一句話是:“你怎麼這麼年輕?多少歲?”
商陸微怔,點點頭:“剛過二十四。”
“剛過二十四……”唐琢沉吟。還沒過年,也沒到元旦。他問了第二句出人意料的話:“就是剛過完生日了?”
商陸看了眼柯嶼:“是剛過完。”
他這一眼沒逃開柯嶼的注視。
剛過完?是什麼時候?之前在麗江問年紀,也是這樣的回答……那他生日應該就是在這段時間內。他怎麼從來沒提過?
唐琢狠狠抹了把臉,“小島,我想聽你講——從頭講起,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柯嶼便把從城中村由合租而起的相遇,到他為了貼近飛仔的人物心理,繼而跟商陸偽裝自己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唐琢夾著煙聽愣了,煙灰都掉了:“所以你以為他是小白臉,他以為你是鴨——”改口,學術書麵地說:“地下性工作者?”
應隱想到第一次商陸那驚悚含蓄的“姐姐我還年輕不想那麼早放棄努力”,一瞬間笑得想死,又不能失態,隻好掩著唇拚命掐自己大腿。
唐琢再道:“所以你以為你在跟他取經,他以為你在跟他同行交流?”
這下子誰都忍不住了,不知道誰先“噗”地一聲,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