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如此,她的目光,更不是張寶本以為的咄咄逼人,眼鋒如刀,對視之時,殺氣流露可誅人於無形。恰恰相反,這位與刀鋒為伍的女將軍上了戰場如何不知,隻從昨夜看,她的目光卻是深斂的,不見喜怒,甚至,看去可以說是平和的。
張寶推測,她平日應當是位沉默寡言之人。
自己的相人術對不對,日後再論。反正,女將軍固然會叫人在她麵前不敢過於放鬆,但,她也絕不至於令人感到害怕。
讓他如此小心的原因裡,除了女將軍本身,也包括攝政王對她的態度。
就不說今晚,前一刻才經曆過刺殺驚魂的攝政王若無其事親手扶她下翟車的那一幕了,現在陛下要見她,攝政王竟也打算帶著陛下穿過半個王府,來此和她見麵。
攝政王謹守禮節,照他平常的作風,難道不該是請女將軍王妃到少帝所在的昭格堂去見麵的嗎?今晚卻如此行事,可見殿下心目當中,這位女將軍是如何的重要,地位何等特殊。
張寶傳了話,豎著耳朵等待應答。
她沉默了片刻,道:“還是我去那邊吧。”
昭格堂那頭,束戩站在門口不停地張望,“三皇叔,新房為何不用你從前一直住的澗月軒?和這裡近,你又住了那麼多年了,搬去那處,豈不是很不方便?”
“既迎新婦,自是要用最好的所在。那裡建築周正,最合適不過。”束慎徽似不想談論此事,淡淡應了一句。
束戩也隻隨口一問,哦哦兩聲,“可以走了吧?”
束慎徽估計張寶通知到了,薑家女兒應也已做好了準備,便起身,領著侄兒出去,道,“戩兒,她從雁門長途入京,一路勞頓,尚未整休便就成婚,禮儀之繁縟,你也知道的。方才你來,三皇叔出來時,她實是已歇下了。你執意要見,三皇叔便叫她出來,等在繁祉堂。並非是她對你不敬,而是——”
“知道知道,是她太累!不用她來!咱們快去!”
束戩簡直是迫不及待了,催。
束慎徽領著侄兒正要跨出昭格堂,腳步一停。
薑含元自己竟來了這裡,現身在了門外階下。
很快,他反應過來,邁步迎了出去,低聲解釋:“薑氏,陛下性急,今夜定要見你一麵再走,擾你休息了。不過你本可以不必來此,我領他去那邊也可。”
“殿下言重。陛下既到,豈能失禮。”她簡短回他。
“臣將薑含元,未能及時拜見陛下,望陛下恕罪。”
薑含元向對麵這少年行軍中之禮。
少帝兩個眼睛盯著她,臉上掛著不加掩飾的驚訝表情,看著實在不大像樣。若是被太傅知曉,怕又是要痛心疾首自責教導不力。
束慎徽輕輕咳了一下,提醒。
束戩回過神,急忙道了聲免禮,又扭臉,衝著束慎徽道:“三皇叔!你叫女將軍……不!是三皇嬸!叫她往後在人後,也不必和我行君臣之禮!”
束慎徽隻望了眼薑含元,卻沒照束戩的意思發話。
薑含元也沒停下來,繼續著自己的禮節,禮畢,方直起身道:“多謝陛下。”
少帝沒話了,就這樣又站了一會兒,忽然一拍額頭,仿佛如夢初醒:“不早了,我真該回宮!要不母後知道了,要擔心。”
束慎徽便送他,薑含元自然亦是同送,出了昭格堂,下台階,少帝道:“三皇嬸,你不用送了,我自己走。”
束慎徽轉向薑含元:“你止步吧,我送陛下出去便可。”
薑含元停在階下。
束慎徽和方才等候在外的劉向等人繼續前行。
少帝起先一聲不吭,埋頭隻顧走路,等走到通往大門前堂甬道的拐角處,偷偷回頭,飛快又盯了一眼身後,扯了扯束慎徽的衣袖。
“三皇叔,有沒搞錯!薑祖望是不是另外有個女兒?她真的是長寧將軍?我怎看著不像!就她?能上陣打仗,降得住手下的一群兵將?”
束慎徽的眼前便浮現出她方才來時的樣子,身上仍著婚服,但已卸去頭冠,烏發隻在頭頂隨意綰作了一隻飽滿的利落發結,插了一管簡致的鳳頭釵固定。即便是今夜如此場合,她亦未上脂粉,但一張臉,竟也能壓得住身上的婚服。
也難怪少帝如此大驚小怪,想是這女將軍和他的想象相差有些大了。
其實莫說是他了,便是自己,乍見之時,又何嘗不是有幾分意外。
“三皇叔你倒是說句話啊!”
束慎徽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一眼。
她還遠遠地還立在昭格堂外的台階下,燈火雪色籠罩,身影沉靜。看去,便如這頭頂的周天夜色,朦朦朧朧,似不十分真切。
“……或者,莫非是薑祖望為博取名望,以其女冒領了他人功勞,這才有了長寧將軍之名?”
耳邊又傳來少帝狐疑的嘀咕之聲。
束慎徽便想起今夜自己和她初初照麵,翟車車門開啟,他看到的那一雙倏然抬起的眼。
那雙眼生得很好,但令他印象深刻的,卻是那眼中的光。
那是一雙惟看慣生死方能有的無波深眸。還有手,他短暫地牽過,不大,他一掌便足以滿握,但他的指,卻清晰地觸到掌心裡生的片片刀繭。
“休得胡說八道。”
他將目光從那女子身上收回,轉頭,阻止了侄兒那不著邊際的胡言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