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倫先前為了阻他下水,吃了他的一腳,也實是生平頭回的遭遇。見他此刻又親自上了,何敢再多說一句,隻得和劉向等人一道緊緊守在下麵,仰頭看著。他越攀越高,人影入了一團雲霧,漸漸消失不見。 劉向便繼續留在下麵,陳倫則匆匆循著下來的路再上去,以備接應。
薑含元確實就棲身在這道崖壁上的一處堪堪能容兩個人直立的裂縫當中。
那一刻,在她轉過頭毫不猶豫躍下滾落之時,她所懷著的決絕之心,令她忽然就想到了母親當日的心境。為何她寧可帶著自己落崖也不肯偷生。換成是她,也絕不願讓自己成為敵人拿來用作羞辱威脅的工具。她的頭在下落的快速過程裡很快就被一塊岩石重重撞了一下,險些當場暈厥,但身體卻依然清楚感覺到了被尖銳的崖岩和附生在上的藤蔓銳刺給刮破的疼痛。求生的欲望驅動,她迅速地清醒了過來。
母親將她極力保護起來,奮力一拋,就是存了她能僥幸活下去的期盼。她也答應了青木營的部下,要回去,和他們同衣同袍,共生共死。還有……
在那電光火石般的瞬間,她的腦海裡,又浮現出了大婚之夜,在輝煌得如同白晝的庭燎前,馬車車門緩緩開啟,那個朝著她伸手,扶她下了馬車的男子的臉。
他代表大魏,她嫁給了大魏。
她絕不能就這樣死去,令這樁她甘心成全的聯姻變成一件怨事。
她從前曾無數次從鐵劍崖上縱身躍下的經曆給了她今次求生的助力。身體在沿著峭壁快速地翻落,她極力控製它,努力放慢下墜的速度,不讓它徹底飛出去。探臂,張掌,用手抓著任何她可以附著的地方,所經過的岩壁的凸出之處,還有附生在上的草木和藤蔓。接連幾次失敗,就在她感到驟然懸空,就要直墜而落的時候,求生欲望爆發出的強大力量令她成功地抓住了一塊凸出的壁岩,扯下了生在上麵的一簇經年老藤。藤枝被她帶下,隨時就要斷裂,好在暫時止住墜勢,她迅速攀著,終於爬了上去,人貼著崖壁,踩著可以附腳的地方,緩緩移動,最後,在附近找到了這處可以容她棲身的裂縫。
險情過去,她才發現自己從頭到腳都受了傷,連那雙覆繭的手掌,也是血肉模糊。尤其左腿,有道被岩石劃破的長長的傷,正在大量地令她身體失血。她撕了衣服,自己捆紮,手卻抖得厲害,以致於連衣角都拿不穩,被崖壁上的狂風卷走了。最後她終於捆紮好了腿傷,用儘全力壓著,等到它慢慢止住了血,人已是徹底的筋疲力儘,本就幾天沒吃多少東西了,加上失血過多,支撐不住。她本是想靠著,稍事休息,以儘快恢複體力,不料一閉上眼,人便徹底地昏迷了過去。
或是有過幼年那段受了母狼哺乳的經曆,也或許是她求生欲念太過強烈。她就像是頑強紮根在了地底深處的一株邊疆的小胡楊,她絕不輕易死去。她在片刻前慢慢蘇醒了過來。腿上的傷口也凝固住了,不再流血。
她判斷此時已是第二天了,熾舒那一夥人,隻要還存有半分的理智,就不可能還會留在這裡。
現在她身處崖壁中間,受傷不輕,手腳無力,想靠自己上去或者下去,無異於癡人說夢。
她又想到了那夜那笑臉將她牽下了馬車的男子。
莫看那夜最後,他惱羞成怒,朝著自己冷淡放話,丟下她走了。但隻要獲悉她那麼多天沒有回去,他是不可能置之不理的。現在整個大魏朝,最不想她死的人,應該就是這位攝政王。自己若是死了,他豈非謀算落空,如何和父親交待?他必然會派人前來尋找。
她想到身上還帶著的一枚鹿哨,於是摸了出來,用儘全力,發出求助的信號。這是先前和陳倫永泰公主一道狩獵之時他們告訴她的。
她本想一直吹下去的,但吹了幾下過後,發現自己竟然軟弱得連鼓足腮幫子接連吹響鹿哨的力氣都沒了。吹了沒幾下,她便感到一陣頭暈,脖頸仿佛也支撐不住腦袋的重量了,隻能中止,繼續養著精神。
她閉著眼睛,微微歪著腦袋,靠在那道崖縫裡麵,慢慢地,又一陣乏意襲來,再次昏昏欲睡之時,朦朦朧朧地,她好像聽到耳邊傳入了一道聲音。
薑氏?
她茫茫然地想,這是誰?
接著,好像那道呼喚聲又變成了王妃?
王妃……又是誰……
“薑含元——”
當這一道聲音再次撞到她的耳鼓上時,她驀然一驚。
是了,原來就是她自己!
她也徹底地蘇醒了過來,認出了這聲音。不是彆人,正是她嫁的人,大魏的攝政王,束慎徽。
他竟也親自來找自己了?
縱然薑含元明白,他何以重視自己到了如此令她意外的地步,但這一刻,當聽到自己的名字從他的口中發出,渾厚之聲,響徹在這周遭的山巒深穀之中,蕩起陣陣回音,她竟還是情不自禁地忽然心口一酸,險些眼睛發熱。
她很快地穩住了神,再次吹響鹿哨,予以回應,接著,側耳聽著崖壁外的動靜。
伴著一陣越來越近的碎石被踩蹬而下的窸窸窣窣的墜落之聲,她再次吹了一聲鹿哨,好給對方提示自己的位置。
幾乎就是在這同一時刻,山壁的前方,人影一晃,有個人蕩了過來,雙足穩穩地落在了她麵前的岩縫罅隙裡,人跟著,停在了她麵前。
是他自己上來了。
她看著他,扶著兩側狹仄的壁岩,慢慢地,忍痛,用儘全力,站了起來,努力保持著精神的模樣。
即便如此刻這般,落到了被迫需人助力的狼狽絕境,她也依然習慣性地希望自己能以最好的狀態來示人。
就如同在軍中,她受的傷,哪怕再痛,也絕對不會在楊虎他們的麵前露出半分疼痛的模樣。
她終於站直了身子,望著對麵的這個男子,用儘量平穩的聲音說,“多謝殿下涉險接我。這幾日你們必也是在費力尋我。是我的過。往後我會加倍小心,定不會再給殿下添這種麻煩了。”
束慎徽抓住岩壁,穩住了被大風吹得擺動的身形,雙足立於這道狹仄的堪堪隻能容他和她麵對麵的岩縫上,望向對麵的這個女子,他娶的王妃。
她的頭發和麵容之上,落了一層草木的灰塵,唇色不見半分血色,衣衫碎裂,渾身上下,到處染著血痕,隻剩下那雙正看著他的眼眸,依然清澈分明,還能叫他辨出幾分她先前的模樣。
他剛稍稍鬆了口氣,沒想到聽到的來自她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在向自己賠罪,不知為何,忽然令他感到有了幾分微微的著惱。
“你如何了?”他壓下了心裡的惱意,麵上淡淡點了點了頭,問。
“我無大礙……”
她話還沒說完,忽然又感到一陣微微的暈眩,後背往崖縫裡靠了一靠。待暈眩過去,抬起眼,見他靠了過來,用繩索縛住她的腰。她知這是要帶自己上去了,便站著,默默由他動作。他替她結了腰索,試過牢固後,脫下外衣,裹在她的身上,再一臂探來,箍住她的腰身。
薑含元覺他這是要再抱著自己上,下意識地扭了下身,避了一避,“我真沒大礙。有繩索扣腰,便就足夠……”
“閉口!”他叱了一句,語氣不善。
薑含元靜默了。
束慎徽再以藤索扣住自己的腰,和她連在一起,一臂纏緊藤索,另臂再牢牢抱住她,刀鞘叩擊幾下岩壁,聲音上傳,等在上麵的人便齊齊發力,以一根砍伐下來的圓木充當臨時絞索,緩緩收索,助力著他往上繼續攀援。終於,他帶著薑含元順利登頂,兩人被一道拉了上去。
他的體力消耗應當很大,上去後,一時間竟沒法立刻起來,在地上趴了片刻,待喘息平穩了些,方起身,召人要了一壺水,喂她喝了幾口,隨即用刀割開自己和她身上的扣,低聲道:“你失血過多,天也快黑了,尋個地方先過夜,處置下傷,休息一晚,明日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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