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以仁以孝治天下。太後體有不寧,少帝自然也早晚探望,遇到蘭榮,敘話後,蘭榮送少帝,跟著來到禦書房。
束戩對恣睢而無知的生母頗感厭煩,但對這位舅父,感官卻不相同。
蘭榮辦事從無差錯,為人更是低調。明帝在世的最後兩年,為了抬舉臨時上了位的太子束戩,曾提拔蘭榮的父親擔任司徒。其父去世後,這幾年,他從未主動開口向少帝要求過任何的官爵和封賜,在百官中的聲譽極好。唯一便是上回立後之事,曾惹束戩不滿,繼而遷怒於他。
束戩不信他絲毫沒有親上加親盼女為後的念頭,但他知道進退,一明白自己無意,便立刻打消主意。人無完人,隻要大節無礙,束戩便也不欲深究。
三皇叔既開始將朝政放還給他,束戩便也有了自己的考慮。他有意抬蘭榮,正考慮委任他為行軍調度,配合並州陳衡,為雁門的三十萬兵馬提供軍資後勤。如此,等到戰事勝利,過後論功,他便能以軍功更上一層樓,將來再令他接掌父職封為司空,正式步入三公之列,想必到時,不會有人不服,三皇叔也會同意。
束戩屏退左右後,說道:“朕正想和舅父見麵,有事要說。”他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以舅父之能,這個行軍調度,應當能夠勝任。舅父若也有意,朕便去和攝政王講,委任不日便可下達。”
束戩以為他會謝恩,接下自己私心給他的這個機會,卻沒有想到蘭榮竟下跪請辭:“臣感恩萬分,然而這個行軍調度,臣不敢受,也不欲受。 ”
束戩未免意外,問為何。蘭榮道:“臣冒死進諫。臣以為,這一仗,還不能打。”
束戩蹙了蹙眉:“舅父何意?難道不信大將軍薑祖望之能?”
“恕臣鬥膽,在臣看來,此戰乃是國戰,與前次八部之戰不同,狄國號稱鐵騎百萬,縱然那是虛數,實際戰力也極恐怖。一旦全部投入,勝負實在難料。此戰,說關乎國運,也是不過。如此貿然開戰,臣擔心,萬一不勝,我大魏非但不能收回北方門戶,還將元氣大傷,從此陷入被動,處處受製,到時,非但國威儘喪,而且,連今日的北境,恐怕也難保安寧。”
這樣的看法,束戩並不是沒有聽到過。對北狄鐵騎的忌憚仿佛深入人心。隻要涉及打仗,無論何時,朝廷當中總是會有反對之聲。總有人這般考慮,那種擔憂。隻是這回,攝政王一手主導,那些反對的聲音還沒成形便被壓了下去,如此而已。
束戩不悅:“舅父你也過慮!三皇叔審時度勢,又準備了多年,何況,雁門還有薑家人坐鎮,他不會打沒有把握的仗!你們這些大臣,在後方聽從調度,各自做好自己分內之事便可! ”
他拂了拂手,“罷了,你若無意任職,朕不勉強。你去吧!”
蘭榮非但不走,反而膝行上去一步:“臣惹陛下不悅,臣之罪,臣收回方才的話。但是,此戰即便真如攝政王所願,達成目的,收回幽燕,臣鬥膽,再問陛下,到時候,誰將是最大的得利之人?”
束戩一怔,注視著自己的舅父,再次皺了皺眉,“你此言又是何意?”
蘭榮叩首:“陛下,這一場大戰,我大魏先期便將投入三十萬兵馬,戶部計算的庫帑之耗,更是叫人觸目心驚。這可是打先帝朝便開始積累的庫銀和糧草,投入如此巨大的代價,可謂舉國之力,勝,到時候,最大的功勞,卻不在陛下,而在攝政王!”
不待束戩開口,蘭榮繼續說道:“更不用說,國之大柄,莫過於兵!薑家是攝政王的什麼人,無須臣再多說。他利用攝政之利,這些年收儘人心,上及廟堂,下到民間,又以聯姻之名,堂而皇之,將我大魏的軍隊也掌控在手。等到他此番再取了幽燕,功勞可比高祖武帝,陛下!”
“到時候,他就當真可以為所欲為,天下哪裡還有陛下你的立足之處!”
“放肆!”束戩勃然大怒。
“枉朕一直敬你,拿你當親長,你竟敢如此中傷攝政王,公然挑撥!你再多說一句,朕殺了你! ”
蘭榮分毫不退:“陛下你此刻便是當真殺臣,該說的話,臣也一定要說!在陛下麵前,臣不能有絲毫的隱瞞。臣對攝政王確實心有不滿,從前迫於淫威,一直是在隱忍。但之所以如此,是因臣的一片忠心,全都在於陛下! 臣懇請陛下仔細思慮,臣方才說的那些話,有無道理!”
束戩怒目望著跪在麵前的蘭榮,拳慢慢地捏緊,片刻後,忍下心頭煩亂,恨聲道:“蘭榮,朕再警告你一次,你再進讒言,朕絕不會放過你!你當朕是三歲小兒?攝政王待朕如何,沒有人比朕更清楚!你若以為就憑你這幾句話,能叫朕信你,未免癡心妄想!攝政王若真想取代朕,何必如此大費周折! ”
“陛下!”蘭榮眼中迸出淚光。
“陛下心地純良,焉知人心難測?便是他早年當真無心大寶,但如今攝政多年,大權一旦上手,誰會無知無覺,說放就放?他又一貫看重名聲,倘若時機沒有成熟,名不正言不順,他自然不會妄動。而如今的北伐之戰,就是他的絕佳時機。等他建下不世之功,又有薑家背靠,到時候,根本無需他自己做什麼,他的擁戴者便會將陛下視為眼中釘。輿論非刀,卻足以殺人,上從朝堂,卷及民間,有多可怕,陛下你應當清楚,到時候,陛下若不退位讓賢,不用他動手,彆人就會把陛下拉下來撕碎,好拱他上去!”
“住口!你給我住口!”束戩臉色鐵青,厲聲大喝。
“陛下,凡事要為自己留後路,不能全部押寶在旁人的身上!天家殘酷,便是父子兄弟,古往今來,為那大位殺個你死我活,陛下難道不知?他何以能超然存在?”
“陛下!主幼臣強!元旦朝會,陛下以為那些番邦是為陛下而來?他們都是衝著攝政王來的,伏的,也是攝政王的威!更不用說此番天相異常,上從朝堂,下到民間,將罪責指向陛下,哪個不是存了他上位的盼望!他為陛下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謀取陛下的信任,好放手讓他北伐建功而已!”
束戩憤怒地整個人在發抖。
“北方門戶,若一定要收,也不是現在,更不能經由他手!如今收複了,朝臣和天下,也隻會將功勞加在他的頭上,陛下你將如何自處?八部之戰獲勝,北狄國中皇位有變,料他們一時不敢輕舉妄動,陛下何妨再積蓄力量,等權柄完全在握,到時出擊,也是不晚——”
束戩猛地奔到劍案之前,鏘的一聲,一把抽出寶劍,奔回來,舉劍指著還在說話的蘭榮,嘶聲道:“你再說一句試試?”
蘭榮昂然挺胸:“忠言逆耳,何況臣所對抗的,是那個蒙蔽陛下極深的城府之人!陛下若實在恨我,殺我便是,我是陛下的親舅,甘心以血護主,死而無怨!”
“陛下,知道朝堂裡的逢迎之人是如何比他的嗎,稱他賢比伊尹——”
束戩雙目通紅,咬牙,一劍刺入蘭榮的胸。
一道血柱沿著劍口,立刻汩汩而下。
蘭榮麵露痛苦之色,慢慢佝僂下了身體,口中卻仍艱難地道:“伊尹攝政,儘心輔佐,得大賢之名,天下擁戴,他便以幼主大甲無道為由,放大甲於桐宮……都說數年之後,他將改了過的大甲接回還政……”
他嗬嗬冷笑,“不過都是後世那些以正統自居的王朝史家粉飾太平罷了……真史竹書紀年講的……才是事實……伊尹自立即位,囚大甲七年,大甲潛出桐宮,殺伊尹,得以歸位……”
蘭榮支撐不住,撲跪在了束戩的腳下。
一陣寒風從禦書房不知何處的縫隙角落入。
束戩手裡倒提著拔出的正在滴滴答答滴血的長劍,立了良久。
“給朕滾出去。”
他冰冷的目光,盯著匍匐在腳下血泊裡的蘭榮,一字一字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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