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信兵送來了一個突發的消息。
熾舒不甘失敗,在北退的途中,和此前已回到領地的左昌王取得聯係,以日後劃域共治為條件借調兵馬,要趁魏軍不備,殺個回馬槍。
他的目標不是奪回南都,更非幽燕。這個北狄的皇帝雖因戰敗暴怒如狂,但狂怒過後,頭腦並沒有完全被憤怒的火焰衝昏。現在魏軍兵力強於自己,更兼大戰剛勝,銳氣勢不可擋,而自己兵敗如山倒,即便借調兵馬,短期內想與之爭鋒再奪回幽燕之地,無異於癡人做夢,而倘若幽燕不在掌控,即便南都能夠讓他奪回,也不是長久的穩固之地,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南都以北幾百裡外的地方,有條大澤之水,東西橫貫,在幾十年前北狄尚未南下建都之前,數百年來,這裡一直被視為狄人和中原皇朝的界河,雙方圍繞界河進行了斷斷續續的反複爭奪,最早中原皇朝沿著界河兩岸修築要塞,後來漸漸形成諸多軍鎮,其中以震冥、西柔兩個軍鎮的規模最大,位置也最為關鍵。
熾舒的目標,是想保住界河,這也關乎他最後的尊嚴——幽燕和南都本不屬於狄人所有,丟了也就丟了,但界河以北的地域,卻是狄人先祖的棲息之地,倘若連這最後的方寸之地也保不住,即便他回到北庭,恐怕也無法服眾。而左昌王的處境,現在比他也好不了多少。說此前是因他的一念之差直接導致幽燕之失也不為過。狄人崇尚勇武,瞧不起懦弱之人,這幾十年來,南都的貴族和軍隊雖因享樂而有所廢弛,但風尚依舊如此。逃回領地之後,他便遭到其餘貴族的暗中恥笑,聲譽大損,現在收到熾舒消息,權衡過後,為挽回名譽,也是為了將來考慮,同意借兵。
就這樣,在跨過界河又逃出去幾百裡後,熾舒重新組織起了兵馬,掉頭突襲,殺了回來。
這道送至雁門的軍訊便來自南都。
攻下南都之後,薑含元掃蕩邊境,直到打到界河附近,知窮寇莫追,方停下追擊。和熾舒打交道的時間不短了,對這個敵手的性格也是有所了解,知他但凡隻要有半點可能,便不會輕易認輸,為防備,她親自在界河一帶繼續留守,觀望動靜,當收到探子送到的緊急消息時,她帶著一支兵馬,正駐在界河北的西柔塞,派人送出急報,命立刻調來援軍,又命周慶提防另一處位於界河南的關鍵要塞震冥,同時將消息送抵雁門,命樊敬做好準備,隨時待命,以防萬一。
樊敬剛從西關歸來不久,軍政繁忙,每日忙於事務,今日也不例外,在令所裡收到戰事又起的消息,正待下令召齊高級軍官傳達上命,門外的值守士兵進來通報,說有人尋他,出來,看見一個身著常服的戴笠之人立在外,身影瞧著有些眼熟,待走近些,認出人,詫異不已:“殿下?”
他急忙快步奔出相迎。
當日,束慎徽便持雁門所發的通行路牌,繼續朝北前行。
從前八部之戰發生之時,薑含元領輕騎繞道迂回,又晝伏夜出,需十來日才能抵達幽州。如今幽燕之地已完全歸屬大魏,從雁門到南都,有直道可走,他馬不停蹄,日夜兼程,不過三四天便趕到了燕郡,未做任何的停歇,更換馬匹過後,再過南都,先是抵達了位於下遊南岸的震冥塞。
他想繼續趕去位於西柔塞。
他到達的那日,沿著這段界河,戰事已是開打。震冥塞作為下遊的重要據點,爭奪之戰,更是進行得如火如荼。
數日前,一支規模數萬的狄騎便氣勢洶洶地殺到,趟過這段水深約到馬腹的界河,朝震冥塞發動了猛烈的攻擊。
這支狄騎主力來自於左昌王的麾下。和此前因屢吃敗仗而有所怯戰的軍隊不同,他們當日未曾迎戰便往北撤去,總覺不服,如今得到機會,個個紅眼,恨不能一口氣殺回燕郡一雪前恥,好在彆部麵前誇耀軍功。周慶知來犯狄騎不好對付,不敢掉以輕心,提早在震冥塞的北、西、東三麵分彆築了工事,並部署兵力應戰。他判斷狄兵應會重點進攻北路,自己親自坐鎮,讓手下的得力乾將分彆防範兩麵。這樣的安排,原本並無紕漏,連日來,將震冥塞守得密不透風,狄軍來一撥,吃一撥。
誰知三天前,天氣突變,夏雨如注,河水變得湍急,暴漲的河水漫過岸,衝毀了震冥塞西麵的防禦工事。當周慶收到消息知道不妙之時,為時已晚,狄軍剩餘主力全部投向塞西,發動猛攻,周慶領兵前去應援。平常半日便能往來,但如今道路泥濘,淺窪之地,更是積滿雨水,馬蹄和士兵的雙腳陷泥,前行受到極大的阻礙,至少一天才能趕到了。
塞西駐防人馬要應對驟然襲來的倍數於自己的狄軍,那副將知責任重大——倘叫狄軍從自己這裡撕開口子驅入,再從後包抄,則整個震冥軍鎮都將陷入險地——他的身上雖已多處負傷,卻不敢退讓半步,帶著士兵奮勇守塞。正廝殺之時,坐騎被流箭射倒,不及防備,落下馬來,一頭栽倒在地,禍不單行,一條腿又被馬蹄踩中,當場折了,一時無法起身,圍攻著他的一名狄軍和一個軍官抓住機會,一前一後,一道惡狠狠朝他撲來。他仰倒在地,忍著劇痛,砍倒了身前的狄兵,與此同時,另一把刀也已從後當頭落下,他再無力躲閃。近旁,他的士兵也是各自陷入了廝殺,境況艱難,主將落入險境,也無法脫身相救。
眼看他就要命喪刀下,這時,一匹戰馬,如電如影,從斜旁裡疾衝而至,馬上之人一劍削來,劍氣掠出風聲,那隻在他頭頂的手被齊腕斬斷,斷手連同正抓著的刀,一道掉落在了地上。
伴著身後那狄人軍官發出的慘叫聲和淋落下來的滿頭血雨,這副將死裡逃生,茫然間抬起頭,一個麵容英俊的青年俯身而下,伸手朝著自己一把抓來。他被帶上馬背,那人又殺出陣地,將他放了下去。
這副將不認得來人,但既救了自己,必定是友非敵,回過神便抬頭,看向前方那片自己負責的戰場,擔心自己不在軍心不穩,不顧斷腿,掙紮著要起身回去,卻被這人阻了,聽到他說了句話,不禁眼睛一亮,狂喜,極力提起一口氣,朝著前方大聲喊道:“將士們聽著!他是周將軍派來送信的!將軍很快領兵到來!都給我殺,頂住了——”喊完,人一鬆,再也支撐不住,一下暈了過去。
將士以寡敵眾,遭到瘋狂圍攻,本正漸漸不支,突然聽到這個消息,又看見方才那個救出了主將的青年再次縱馬殺回陣地,當先朝著狄軍迎去,大受鼓舞,精神更是大振,無不咬牙,紅著眼跟著奮力搏殺。
當周慶領兵終於趕到,局麵逆轉,狄兵後路又被洪水斷掉,無數人跳入大澤,淹死者不計其數。戰事結束,他獲悉有個人自稱是被自己派來的,不但救了他手下的得力副將,後來還射死這支狄軍的主將,穩住局麵,等到了自己,偏軍中又好似無人認識,不禁好奇,便叫人領著去見,到了,看到那人滿身染血,站在洪水泛濫的界河之畔,正眺望著上遊那烏雲密布下的泛濫大水,眉頭微皺,神色似帶隱憂。
“你是何人?這回功勞不小!報上名來,本將軍替你到長寧將軍麵前請功——”
周慶哈哈大笑,朝著那人快步走去,突然,腳步定住,猛地睜大眼睛。
“殿下!”
“末將不知是攝政王殿下到來!殿下恕罪!”
他慌忙改口,上前行拜見之禮。
束慎徽轉過身,走了過來,命周慶起身:“我今已非攝政王,不必多禮。”
周圍士兵方才見他氣度不俗,方才一直在好奇地打量他,見到這一幕,無不驚呆。
攝政王便是長寧將軍之夫,此事在軍中無人不知,待反應過來,急忙也都跟著下跪。
束慎徽命眾人也都起來。
周慶驚喜不已:“殿下怎會來此?”
束慎徽問薑含元,周慶忙道:“將軍前些時日一直在西柔塞,熾舒領兵偷襲,不過問題不大,發出去的援軍,此刻應也早已趕到,請殿下放心——”
突然,他頓住了,目光落向身畔那條幾天前開始便暴漲的濤濤水澤,臉色微變。
西柔塞位於震冥塞幾百裡外的上遊對岸,平常發兵過去,四五日便能到,但這回遭遇上遊大水,兩岸幾無落腳之地,那支多日前就發出去的軍隊道路被阻,終於趕到原本的渡口,卻發現浮橋已被大水衝毀,軍隊被阻在了南岸,無法渡河。
當束慎徽趕到渡口之時,看著混濁的河水攜裹著上遊衝下來的斷木和各種被淹死的動物屍體,湧流不絕,臉色極是難看。
負責帶領這支援軍趕往西柔塞的是張密。
這幾天來,為了渡河,他已試過了所有能想得到的法子,然而都是徒勞。他看著僵立在岸邊的束慎徽,下跪請罪:“末將無能!末將也曾多次試著命將士聯排下水,但根本站不住腳,河水中央極深,水又大,若非預先在身上係了繩索,人也要被衝走——”
束慎徽看著對岸,凝立,背影一動不動。
遠處天際陰暗,西柔塞的軍鎮位於北岸幾十裡外,這裡無法望見,但是那裡總共隻有不到兩千兵馬,而熾舒卻是有備而來,突襲軍鎮,那裡現在情況如何,可想而知,被困是必然的,甚至,最壞的可能……
張密不敢想象,一咬牙,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掉頭大聲呼喚敢死士兵,正要命再次組成人牆下水,忽見束慎徽命人抬來一根原本計劃用來搭建浮橋的圓木,命推下水去。張密起初不明所以,也不敢多問,隻叫士兵照辦。那浮木下水,立刻便被大水衝得翻滾不停,在洶湧的波濤裡,上來浮沉,來回打旋。
“殿下?”
他還是沒想明白推浮木下水的用意。想靠這根浮木就這麼渡河,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話剛問出口,束慎徽已是縱身,猛地躍下了水,攀住了浮木,立刻,人就跟著那根木頭在水麵上打起了急轉,朝著河中央蕩去。
“殿下!”
張密和同行而來的周慶等人終於明白了他的意圖。
河麵浪濤洶湧,但在水底,水流應當相對平緩。他這是想憑著一己之力,潛水渡河。
這是何其危險的舉動,河水混濁如同黃泥,水下根本無法視物,更不用說暗流和旋渦,稍有不慎,恐便不測。
眾人看見他剛下水,就立刻隨著浮木的一頭被浪壓得沉了下去,瞬間沒頂,無不驚恐,高聲呼喊,片刻後,待浮出水麵,已是數丈之外的河水中央了。
“殿下!殿下!”
張密周慶沿著河岸追了一段路,隻見那根浮木在寬闊的水麵中央幾度沉浮,他也跟著幾度沉浮。
最後一次,當浮木再次出水,他卻不見人了。
“殿下——”
張密周慶駭得魂飛魄散,當場跪在了泥地之中,睜大眼睛,望著前方那片濁水,但隻見滿目茫茫,哪裡還有他的身影可尋?
……
薑含元派人送出消息之後,便遭遇到了突襲而至的熾舒大隊人馬。她帶著兩千士兵,退守到一座早已荒廢了的塞壘裡,分班守住入口。
照她的估算,隻要守上四五天,軍隊便能抵達。但是沒有想到的是,援軍遲遲不到。她猜到應是連日大雨引發水汛,阻斷交通。現在,她和手下的將士已在這裡被困七天七夜,也血戰了七天七夜。就在傍晚,又經過半天的艱難血戰,終於再次打退外麵的進攻,幾個入口處,堆滿了被殺死的狄兵的屍體。
塞壘裡的空氣充滿了腐屍和血腥混雜在一起的惡臭味。這種氣味,足以叫人嘔吐。但是對於薑含元和已戰鬥了多日的將士來說,早已沒有感覺。他們即將麵臨的最大的問題,也不是接下來的血戰,而是能喝的臟水都快沒了,剩下的可以果腹的乾糧,也是消耗殆儘。再這樣被困兩天,不用外麵打,這裡就將徹底失去戰鬥力。
塞壘外,狄兵起火烤肉的香味飄了進來。士兵們沒人說話,有的沉默地胡亂處置自己身上的傷,有的靠坐在牆邊的角落裡,閉目昏昏欲睡,有的低聲嚼著自己僅剩的最後一塊乾糧,低聲詛咒外麵的敵人。
薑含元忽然站了起來,問周圍的士兵:“你們都是為什麼來投軍的?”
士兵們一愣,望著她,起初相互對望,沒有人開口。薑含元指著自己坐在不遠之處的地上的張駿:“你先說。”
張駿遲疑下,“我是家裡人死光了,為求口飯吃,投身軍伍。”
薑含元點頭,問他身旁的一個士兵:“你呢?”
那士兵嘿嘿一笑:“我想攢錢,將來回家能娶個胖媳婦兒。”
周圍的人都嗤笑出聲,那士兵摸了下頭,不服氣地道:“你們笑什麼?你們誰敢說自己沒想過?”
笑聲更大,原本低落沉悶的氣氛也變得輕鬆了起來。很快,士兵開始搶著說話。有的說想建功立業,有的說想光宗耀祖,好在鄉鄰麵前誇耀。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
薑含元點頭笑道:“不管你們投身軍伍的目的是什麼,個個全是好兒郎,戰事原本就要結束了,你們很快就能回家,娶媳婦,生兒育女,蓋房種地,多好的盼頭啊!”
她話音落下,士兵們無不悠然神往。但是很快,想到此刻的現狀,氣氛又低落了下去,再無人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