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終(下))(1 / 2)

長寧將軍 蓬萊客 10806 字 8個月前

天和七年。

這一日, 一支不起眼的由十來人組成的馬隊,從長安那巍峨而深長的城門之下列隊而出,朝著南方行去。

這是護送官員去往任上的人馬。那名官員和他的隨從一樣, 身穿便於騎馬上路的常服,在遍地紫金的長安城中, 絲毫沒有引人注目之處。但若留心,就會發現, 此人目中若藏明光,麵容仿佛岩石般沉著,給人以一種不敢輕視的威嚴之感。

這個即將赴任之人, 便是陳衡。

距離那場北方之戰, 已經過去了四年,祁王夫婦坐鎮幽州, 北境安定。當年的那位少年皇帝, 如今也滿十八歲了。親政這幾年, 他對內勵精圖治、省刑減賦、朝政修明,對外,在消除了北狄這個最大的外患之後, 國威遠播,四海來朝。年輕的帝王, 威望漸長。誰知,就在四海升平之際,去年南方卻出了亂子, 蕃王貪得無厭, 名義上朝貢大魏, 實則用各種借口,向朝廷索要金銀絲綢鹽鐵香料, 稍微不予滿足,便威脅作亂,反複無常。

這樣的情況,其實已經持續多年。隻是從前大魏將主要精力放在了北方,對於南麵諸多蕃王,一直是以羈縻安撫為主,這也滋長了當中一些不知天高地厚之人的驕狂,去年,當中最大的一名蕃王又借機生事,想以此來獲取更高的地位和更豐厚的賞賜。

皇帝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連北麵那曾經不可一世的狄人,如今也不敢南下半步,何況是南方蕃王,豈能一忍再忍。況且,這裡不打壓下去,恐怕西南接著也會跟著造勢,於是派人前去申斥。那蕃王心懷怨恨

,聯合大小勢力反叛。皇帝等的就是這個,當即發兵南下平叛。叛亂數月便定,但如何整頓,卻成了一個難題。朝廷意欲派遣官員坐鎮,然土人不服管教,語言不通,當地又濕熱瘴癘,氣候迥異,三天兩頭滋擾生事,官員走馬燈般地換,局麵一直無法令朝廷安心,於是有人想到了曾經的並州刺史陳衡。

武帝之時,他便曾被派去南方都督軍事,兼理政務,大小事務,處置井井有條,政績斐然。應對如今這種局麵,他應當得心應手,是最合適之人。

就這樣,在北方大戰過後便辭官歸隱的陳衡,被皇帝召了回去。皇帝下殿相請,陳衡應允,當即被委任為刺史,前去赴任。他出長安,路過江南,這日傍晚,行經錢塘,落腳驛館,收到一則拜帖。

拜帖來自當地官員高清源。

這位高清源,便是幾年前攝政王南巡之時嶄露頭角的那位永興縣令。他被升為東南河道特使後,始終心係水事。就是靠著他興修的水利,去年江南度過旱災。收成雖然不及往年,但比起彆地欠收,成效卓著。皇帝也知道了他的名字,不久前下了一道聖旨,擢他入了工部,在全國各地推廣水利,下月,他便將赴京就職。

去年起,南方的蕃王鬨得有點凶,他自然也很關注,最近得知陳衡被派去做官,知他身份,本就敬仰,加上聽聞他和祁王有舊,而祁王正是自己的伯樂,他既到了,於情於理,都要拜望。陳衡一路南下,不知拒了多少想要刻意結交的官員,但這個高清源,他聽說過,知道是個做實事的官員,又見他的拜帖言辭懇切,便未拒絕,驛館相見。一番拜望過後,高清源請他多留幾日,以便自己儘地主之誼。陳衡道:“我早年也在江南行走,如今路過,算是半個舊人,無須客氣。何況赴任緊急,不容耽擱。”

高清源不敢過多打擾,坐了片刻,便告辭,臨走道:“下官能有今日一展抱負的機會,全是因了祁王提拔,當年一麵,再無機會拜謝,耿耿在心。祁王母妃雖在錢塘,但一向神隱,不見外人,下官也不敢打擾。聽聞刺史與祁王交情不淺,日後刺史若見祁王,還望代下官轉達問候之意。”

高清源意切辭儘,陳衡應下,高清源欣喜,深深拜謝。

送走高清源,陳衡在驛館屋中獨坐,最後信步而出,不覺來到湖畔。

江南三月,草長鶯飛。白天的踏青之人散去,周圍漸漸恢複了寧靜。

這裡是他年輕時來過的地方,而今再次踏足,已是旅人之身。山水依舊,鬢卻星星。

祁王當年曾經修書給他,請他代為照顧母親。

這個世上,放不下她的,還有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便是無上皇武帝。

祁王對他的請托,也是武帝臨終前的意願,當年陳衡曾收到過一道秘令,允他在她出宮回往江南之後,帶她歸隱山林。

然而,無論是祁王殿下,還是無上皇,他們都錯想了。

他還是當年的陳衡,但那個他們放不下的人,已不是當年的吳越王女了。

武帝待她極好。甚至可以說,做到了一個帝王能給的最大的恩愛。

人非草木,多年朝夕相對,在她心目之中,怎能毫無印痕。

她出了宮,回到了出生長大的地方,然而,便如流水不可複返,斷了的人生,不可能再續了。

知她就在那個地方,一切安好,便就夠了。

該回了。

天明,他將繼續上路。

陳衡從遠處那座行宮的影上收回目光,悄然離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輛從遠處駛來的馬車不知何故停了下來,待陳衡離去,方繼續前行,來到了通往行宮的山道之下。車裡下了一個樣貌乾練的婦人,帶著幾名仆婦和隨從,快步上去,入了宮門。

這婦人便是莊氏。

太妃已數年不曾來過這裡了,明日卻將歸來。她是為了迎接一個她期待已久的人。為了那個人,行宮早早便裡外收拾一新,上上下下,更是翹首期待,盼望她能早日到來。

能叫太妃也如此緊張的,天下隻有一人。那便是三歲的善兒,祁王和王妃的女兒。她出生之後,便被皇帝封為永樂公主,此前一直跟隨祁王和王妃,人在幽州。年初,祁王夫婦打算帶小公主回一趟江南,探望太妃。

這是小公主出生後和太妃的首次見麵,太妃聞訊,極是歡喜,日盼夜盼,沒想到不巧,就在出發之前,幽州竟臨時出事,兩人無法歸來,商議了下,決定讓樊敬照原計劃送女兒南歸,以慰太妃的想念之情。

算著日子,小公主大約還有七八天才能到,但太妃已是迫不及待,打算明天便來,在這裡等她。莊氏今晚便提早過來,打點一番。

第二天,太妃行舟從後山悄然抵達,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給善兒準備的屋。那屋在她寢堂隔壁,方便照顧,屋中器具精美,床榻柔軟。

太妃一邊看,一邊道:“善兒還小,第一次出遠門,便是自己一人。謹美和兕兕怕是為了我,委屈善兒。我怕她想念,來了會不習慣。”

莊氏笑道:“太妃放心。張寶捎來消息,說小公主是自己想來看太妃的,當時聽說不能來,傷心得很,殿下和王妃這才安排樊敬送她來了。”

太妃聞言歡喜,又道:“也不知道她口味如何,你多準備些東西。”

莊氏呈上一份菜肴的單子:“小公主愛吃什麼,我先前已問過來了,每天準備。另外時蔬果子,各色糕點,也都備上,看小公主的喜好。好在這個季節,春鮮繁多,要什麼,有什麼。”

太妃點頭笑道:“這就好。現在就盼著善兒到了。”低了頭,仔細看著單子。

莊氏將侍女都屏退,屋中隻剩二人,欲言又止。

太妃抬頭看了她一眼,笑道:“怎麼了?”

莊氏想起昨夜來時在湖邊偶然瞥見的那道身影,頓了一頓,終於還是說道:“昨夜我來的時候,在附近見到了一人,很是眼熟,像是陳刺史……”

莊太妃一怔,麵上笑容慢慢消失,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麵的湖色,沉默。

“刺史在湖邊立了片刻,便走了。我想著,看到了,不好隱瞞,便告知太妃。”

莊太妃依然沉默著。莊氏遲疑了下,望著她的背影,輕聲道:“太妃,恕我鬥膽多言一句,無上皇允太妃出宮,本意便是希望太妃餘生,有人能替他照顧……”

莊氏回頭,緩緩道:“太上皇和謹美不懂我,你也不懂我嗎?”

“倘若有心,我又何須等到現在?”

莊氏一愣,忽然頓悟,惶然,急忙伏地請罪。

太妃唇邊露出淡淡笑意:“我並不寂寞。如今這樣,一切很好。所餘最大心願,便是身邊之人一切安好。陳刺史也是一樣。”

她沉吟了片刻,道:“他應是去往南蕃,路過了此地。南蕃多瘴癘毒蟲,我這裡有個從前父王那裡傳下的靈方,你派人送給他,就說,統理政務之餘,勿忘保重身體。”

莊氏恭敬領命,轉身出去,叫來人吩咐了一番,正要回去複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侍女喊道:“太妃!太妃!小公主到了!小公主到了!”

行宮山下的路口,停了幾輛遠道而來的馬車,隨行正忙著卸下行裝。一個黃衫綠裙的小女娃從車廂裡迫不及待地探出身子,想要自己下來。張寶阻止:“小公主當心摔了!奴婢抱你下來。”

“不用你抱,我自己能行的!”

伴著一道嬌軟的稚嫩嗓音,那小女娃便出現在了車廂的門後。

她天生膽大,活潑好動,雖然個子才豆丁那麼高,但從前在幽州時,便喜歡自己下馬車了。薑含元忙事不管,束慎徽則是對女兒寵愛無邊,似這種事,無不隨她自己意願。

張寶趕緊端來那隻小公主專用的小方凳,放在馬車下麵。

她胳膊抱住車把,身子在空中晃悠悠地蕩了兩下,兩隻小腳便踩在了方凳上,接著,穩穩落地。剛站定,輕車熟路地提起及踝的裙裾,立刻朝前奔去。

“哎呦小公主!等一下!你的披肩!”張寶慌忙抓起她的小披肩,追了上來。

“我不冷!不要穿!”永樂搖頭。

“出來前王妃怎麼說的,小公主忘了嗎?”張寶擋在她的麵前,哄道。

“好好穿衣,不許亂跑,不許調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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