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永義十七年正月十六。
紀彬坐在王知縣家中,聽著他不敢置信的語氣。
王知縣忍不住又說一遍∶竟然把我調到江南管農務,竟然是這樣的好差事?
要知道去年的時候,他做夢都想被調走,不是邑伊縣不好,而是當了四五年的縣令,也該挪挪位子,七品官他真的當夠了。
可後來春安城出亂子,換刺史,他這事也就沒成功,本以為又是兩年任期,誰知道今年還沒過十五,朝廷命令就下來,他緩了兩天就去喊紀彬過來說話。
他去揚州府當個農務從事中郎,雖說是個五品官,但手裡是有實權的。而且江南什麼地方,那才是肥差,若是他在那邊做出點成績,到汴京指日可待。
汴京啊,是所有官員最想去的地方。幾乎是畢生夢想。
好事怎麼來得這麼快啊。
王知縣笑著道∶本官隻覺得若不是你把棉花差事辦得好,就不會有今天這麼一遭,思來想去能被上麵注意到的,肯定是全國棉花都被那位控製,唯獨我們避開了。
紀彬,你讓我說什麼好。
怪不得人家都說你是財神啊,我看你是福神還差不多。
在座的還有王知縣的兩個幕僚,也就是師爺。再有就是正副捕頭。
其中副捕頭柴尺也看著紀彬笑。
怎麼說呢,王知縣升官對他也有個好處,那就是正捕頭會跟著王知縣走。正捕頭跟著知縣一走,那下任正捕頭?
柴尺覺得,自己的職位就是坐著大雁往前飛,速度簡直太快了。
至於王知縣的自己人,自然更是高興。
知縣走得更遠,他們也跟著收益,都是一脈相承的。
紀彬隻是聽他們說,不是搭下話,完全是個捧哏,畢竟他們的興奮紀彬可以理解。升官發財這種事,誰會不高興。
等王知縣說了會,輕咳道∶我既然要走,以後卻不能庇護你,你若是有什麼要求,可在二月之前同我講。
這才是王知縣讓紀彬來的目的。
大意就是,趁我還在這裡的現管,有什麼為難事快些說出來,他趁機給辦好了。
紀彬卻笑∶旁的也沒什麼事,您高升才值得恭喜,其他都是小事情。
紀彬確實沒什麼要辦的。
而且王知縣方才講,他是因為邑伊縣的棉花價格穩定才升官,這話對也不對。對的是,確實有這層原因。
不對的則是,王知縣還不知道他治下百姓做了種棉書送過去,估計這個獎勵還沒送來。等種棉書的獎勵送到,再說報答他的事吧。
要說以前的王知縣看向紀彬,還覺得他是個聰明人,如今卻有些想仰視的感覺。而且這種感覺還是不由自主的,就很奇怪。
不管怎麼樣,王知縣真的高興,家裡人已經在收拾行裝。等到新知府一上任,他就離開。
還對紀彬說了,隻要他在他走之前,有什麼事都可以找自己。
紀彬再三謝過,這才從王知縣家離開。
不知道接下來要來做官的人是誰,但不管是誰,隻要不蠢笨的,都不會為難他這個納稅大戶。所以紀彬對以後的事情並不擔心。
這次來邑伊縣為的不止是王知縣這事,還有年初六說過的新鋪子。
因為開新鋪子,又要把林博林豪分彆調走,他們這店裡還要重新招人,隻是這招人全交給周掌櫃跟留下來的李棟。
他過去走走過場就行。
誰知道剛到雜貨店,就被排長的隊震驚了。再一聽,全都是來應聘的。其中甚至有兩個童生,一個秀才。這怎麼回事的,學曆突然卷起來了?
紀彬從後門進去,躲開前麵人的視線,卻沒躲開過來拿貨的貨郎們。
因為這邊還沒招到人,林博林豪此時還在招呼這貨郎們拿東西。見紀彬一到,不少人都在熱切打招呼。
不過看著空蕩蕩的倉庫,有些貨郎們已經有些發愁了,直接問紀彬道∶東家,咱們幾個倉庫都要空了,到三月份,基本就要沒貨了吧。
紀彬也看了看,笑道∶嗯,到三月份就會賣完。大家放心,新一批很快就送過來,而且還是老價錢。
要是彆人這麼說,那他們肯定不信,但這是紀彬啊,不得不信好吧!
大家安心等消息就好!
紀彬又跟大家聊了聊,發現伊縣最近也很太平,那就放心了。
再想想隔壁的興華府,隻能說差了一段路程,情況就天差地彆,很難說沒有王知縣的功勞。他這麼一走,估計很多百姓都會舍不得。
不過紀彬也沒把這個消息提前說出去,總要讓大家自己發現才行。
見這邊招人招得火熱,紀彬直接騎馬回了紀灤村,走之前給周掌櫃留了個字條。他都沒發現,自己走的時候,不少人都在看他。不少人眼裡都是一個意思。這就是傳說中的紀彬啊!竟然這麼年輕,這麼俊朗?真是不可思議。
至於紀彬留的字條,是托周掌櫃給準備去紀灤村找他的商戶們說一聲。想辦商會的事他知道了,但要緩緩,至少現在還不行。
年前那會,很多商戶跟棉農都找到紀彬家中,就是想辦商會。
在春安城的時候就說過,各行各業都有商會,隻是大小的區分,城市越大,商業越發達,分的行業就越細致。
像邑伊縣這種,卻是沒有商會的。
前幾年邑伊縣的店鋪隻有四五家,幾個老板湊一起說說話都嫌會冷場。如今大大小小也有二十幾家了,也該辦起商會。
就像去年棉花聯合起來,又或者出入城費那種突發情況,都能有個應對。
去年棉花的事結束,所有人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這個會長!必須是紀彬來做!隻有他是最合適的!
短短三四年的時間裡,能把生意發展得這麼好,能雇傭那麼多人。還蓋了個大宅子。
放眼邑伊縣,還有比紀彬更合適的嗎?
誰能說出第二個名字啊。
再說當時棉花的事多凶險,大家都是知道的,連禹王都因為這個事倒台,可紀彬呢?紀彬做到了全國獨一份!
宿勤郡其他地方都有棉農被抓押送汴京。可唯獨邑伊縣沒有。
這是為什麼,大家還看不出來嗎。
即使所有人都不了解內情,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紀彬很厲害!紀彬真的很厲害!
既然這樣,這個商會會長,自然是想要紀彬當。
年前的時候他們一起去找紀彬,卻撲了個空,但紀彬自然得到消息。
他對這件事也是思考了下,說實話,成立商會,並讓他當商會會長,這事自然極好。如果不是有好處,像平老板,還有如意樓的柳掌櫃,為何要當?肯定對自家有益的。
隻是會長的要承擔的責任又很大,所以紀彬才猶豫了下。
不過對比利弊,這個會長還是要當。
紀彬原本已經做好打算,等他們過來的時候好好商議。
可今日從知縣家裡出來,得知王知縣接下來一兩個月要離任,那成立商會的事就要推遲。否則趕在人家新知縣來之前成立個力量不小的組織,就算再好脾氣的人也會忍不住多想吧。
所以商會的事要暫時擱置,不能提起。
至少要等新知縣來了之後,再把這件事告知新知縣,之後的事順理成章。
所以紀彬留了個字條給周掌櫃,還讓周掌櫃幫忙解釋,自己不是拿喬,而是最近真的不合適。相信大家也能理解。
在知道王知縣要離任的那刻,紀彬就已經想好這件事。
這些事處理完,紀彬人已經回了紀灤村。
紀灤村的兩個作坊已經開工,雖然還有些寒氣,但今年邑伊縣大多數人都有棉衣穿,走在路上也沒那麼冷。
看著就比之前健康。不然怎麼說棉花重要呢。
回到家中,發現最近收拾行李的人越來越多。
之前初九的時候萬秀才收拾行李離開,去王知縣家中的時候,王知縣那邊也在打包行李。家裡的九個養傷護衛,同樣是在打包,他們馬上就要離開了,畢竟在這養傷也有三個月,他們準備啟程回家。
如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
幾個人還是坐船回去,竟然沒有心理陰影,不愧是護衛們。
他們這些人住在前院,後院的事一概不知,一個是他們不隨意打聽,二是紀彬家的小廝婢女們嘴都很嚴。
誰都不想失去這裡的活計,自然不會亂傳話。
其實也是紀彬家足夠大,護衛們並不知道後院謝閣老的存在,隻知道後院有尊貴的客人。不過這個客人指的是譚承樂罷了。
可譚承樂如今也在收拾行李。
不管這的日子多舒服,他還是要回汴京的,順便跟大家說一下,謝閣老真的沒事!如今還從深花坡接出來,有了專門的人伺候,有了專門的院子,什麼都不缺。
譚承樂要走,平老板也一樣,甚至燕芷遊也要走。
他倆在春安城還有店要照看,總不好一直在紀灤村,再說了,過幾個月柴力就去迎娶燕芷遊,她在這也不合適了。
過了個年就是不一樣,陸陸續續都要離開。
引娘最近就顧著幫大家打包行李,再帶些特產了。
等把護衛們送走,還帶了三封信給他們主家,經過這一遭,紀彬詹明同這三家的關係更好了。不止是跟他家的公子們關係好,跟長輩也有了書信往來。畢竟很多人都想知道,紀彬為什麼能規避危險啊。這也太神了。
要麼是他能掐會算,要麼是他這個人運氣好。無論哪一點,都值得人交往。再說了,這一年的棉花還指望紀彬呢。
紀彬他們的棉花,可是讓徐顧景三家出了不小的風頭,其他人戶,家家都擔心,就他們不擔心,甚至還帶著一圈親朋們都安心。
一個家族若是能做到這種地步,那地位自然不用說。
譚承樂,平老板,燕芷遊他們三個是一起走的,柴力沉默地給燕芷遊裝了包東西,平老板則在一旁看笑話。
唯獨譚承樂表情嚴肅認真,再次朝紀彬作深揖,感謝他對謝老的照顧。
隻是他走的時候,又說了句∶太子說,他十分欣賞你,問你考不考慮試試科考。
試試科考。還有這種話的嗎?
旁邊的謝閣老笑∶對啊,試試也行,你考上秀才,還不用交稅了。
紀彬一臉正直∶若人人都不交稅,那縣城治安怎麼辦,縣衙的維持怎麼辦,該交還是要交的。
他不缺這點錢!
譚承樂無奈,紀彬已經好幾次回避這個問題了。人人都想做大官,怎麼他紀彬就不一樣啊。
紀彬心裡笑了。
雖說做官也不錯,可他人脈通達,生意平穩,上不用看長官臉色,下不用顧及禦史參奏。京城的大官都沒他過得這麼舒服。
人各有誌,有人喜歡權,而紀彬隻希望讓自己跟家人過得舒服些。
等譚承樂他們再離開。
紀宅忽然少了許多人,但稍微一算,還是有三十六七,而且小廝婢女們壓力都少了很多。乾活明顯更細致了。
說起小廝婢女們。
如今他們總算從興華府的夢魘裡稍稍走出來,隻要沒人提興華府的名字,大家臉上也是帶笑的。而且漸漸胖了些,不像之前那般骨瘦如柴。
甚至隱隱覺得,如今的日子,似乎比在之前主家裡過得還要好,畢竟家裡主子少,而且都不是計較的。
可所有人都知道,主君跟夫人也不是好糊弄的人,若是好好做事,那他們自然好。不好好做事的,大家下意識打了個寒戰,說不定會被送回興華府?-想到那,所有人眼裡都會閃過驚恐。
正月十八這天,紀宅裡剩下的全都是自己人。
上麵坐著的是紀彬引娘,後麵站著柴力陳乙,旁邊站著林博,下麵則站著三十個買來的人。雖說雜貨店的事還沒了解,但今日難得把人都聚在一起,自然提前喊了林博回來。
他以後可是紀宅的管事,雖說沒什麼經驗,但有陳乙跟柴力帶著,想必很快能上手,會不會做事倒是次要,能不能學,對紀彬親不親近,這才重要。
下麵的人其中十個女子,十五個男子,五個八到十二歲的小孩。
這麼打眼看過去,他們衣服整整齊齊,打扮得也乾淨,也沒之前那樣瘦了,簡直跟剛來的時候判若兩人。
女子的衣服多是淺色,男子多是深色,孩子們則什麼衣服都有,料子也要更好些。
紀彬並未說話,而是看向引娘。
他在這就是個擺設,內宅自然一切聽引娘的。
今日是頭一次發月例的日子,所以正式了些,以後每月十八,早飯過後,按照一個院的順序,一起來領月錢。引娘開口道,主院的女使一個月兩錢銀子,西院,花園的,一錢半銀子。
門口的小廝同樣是一錢半,守門跑腿護衛的則是兩錢。
家中十二歲以下,每月活計不多,隻得半錢。引娘朗聲道,可還有疑問?
眾人不答,他們的規矩都是極好的,沒有主家允許,根本不會竊竊私語,但下意識都看向主君夫人。
他們還有月錢?
原本以為被買回來了,就不會有月錢了。
也不是,以前他們的身契也在主家手裡,按照規矩是要有月錢的。但他們之前都是粗使奴婢,就算在官員士族家中,這月錢跟如今的也差不多。沒想到鬼門關裡走一遭,竟然還能跟之前一樣?
引娘這樣是見過知縣夫人打理下人。
雖說人是買來的,可若是不給月錢,那可太苛刻了,體麵人家都不會這麼做。
而引娘斟酌幾分,定下這個月例,雖說比不上高門大戶,但剛來這裡,在本地已然算不錯的了。畢竟等於管吃管住管衣裳,還能拿這些月錢。
見他們臉上隻有驚喜,引娘繼續道∶若是好好做,在紀宅年份久了,又或者事情做得出色,這月錢還會漲。
如果按照外麵的說法,主院的兩個從鹽場來的婢女,兩人算是二等婢女,若是做得好,那月錢自然水漲船高。
要有上升途徑,大家才會穩定嘛。反正紀大哥是這麼教的。
剩下的引娘又補充幾句,大約就是,不能爭執,不可打架,婢女們有爭執可以報給主院的兩個女婢,分彆叫棉紅,棉橙。
兩人因在主院做事,隱隱有些小管事的感覺。小廝們有事,要辯理,則要找陳乙。
等林博真的來了之後,他們都可以去找林博商議,這次也算見見林博,算是認人了。
林博也很緊張,他還是頭一次麵對這麼多人,以後自己就要管他們?這怎麼能行。
雖然東家說,他平日跟貨郎們關係處得都好,這些人隻會比貨郎們還好管,讓他放心。可這怎麼放心啊。
好在麵上隻是微微出汗,穩重地朝眾人點點頭。
紀彬知道林博年紀小,跟引娘同歲,過了年也才十八。可他宅子剛開,找個年紀小的人也無妨。最重要的是,他信任林博,信任可比其他的重要。
至乾五個小孩,也沒什麼正式的活計,這些錢也就是給個零花。
不過因為謝閣老那邊什麼事,紀彬讓兩個小男孩過去幫著研磨,謝閣老那邊也能熱鬨點。三個小姑娘則多是跟著引娘,平日也就是跑跑腿,拿個東西,太累的活也是沒有的。
不少人還羨慕年紀小的孩子,竟然能跟在主人家跟前。
他們剛來的時候,大人都是奄奄一息,更不要說孩子們了,現在臉上也養出一點肉,誰看了就知道他們日子過得還可以。
等發了月錢人也就散了。
紀彬引娘都沒有太多話要講,隻要好好做事,那就行了,開會是最無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