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她時,我還未滿六歲。
我知道,我是當今皇上的兒子,可是沒有人畢恭畢敬地稱呼我殿下。充斥在我耳邊的,隻有太監用尖刺的嗓音喊我“賤種”,或者“不要命的兔崽子”。之後總是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
隻有母親,會溫柔地喚我慎兒。
簡言慎行的慎。
都說皇宮裡的人,過得都是錦衣玉食的生活,而我,可能就是那個特例。
據說,我的母親是前朝罪臣的女兒,皇上赦免她的死罪已是皇恩浩蕩,連同對我也不管不顧。
我居住的屋子,四周都是荊棘,紛亂雜草甚至高出我半個腦袋。
屋子裡麵家徒四壁,隻有兩張供人睡的床,一張缺了條腿的椅子。桌子原本是有,隻是有一個冬天,實在太冷了,我又染了風寒,無處醫治,母親怕我熬不過去,便用了它來生火,後來還是一個好心的宮女看不過去,便送來了一隻爐子。這才渡過此劫。
隻是那個宮女,第二天就死了。母親隻是抱著我哭,我不明白為什麼。但我知道,這是一座吃人的宮殿...
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哭過了,因為我知道沒有用。每次我一哭,往往結局都會被打得更慘、更狠。所以後來,哪怕被打得再狠,也隻會獨自一人蹲在角落裡舔傷口,對他們施以目光,平靜地回視。
漸漸的,他們叫我“怪物”。
遇見她的那天,餓了好幾天的母親帶著我去內務府討幾個餅子,她卻昏倒在了過往的路上。我隻剩下茫然無措,我以為她隻是太累了,畢竟她的樣子就和睡著沒什麼分彆。
我推著母親,想讓她站起來,我害怕耽誤了時辰,回去又要受那群太監的毒打。我不怕痛,真的...反正總有一天會好。可是我不想死,更害怕殘廢。
那個時候,她出現了。
她坐在一個很漂亮的轎子上,珠光寶飾,那麼光彩奪目。我第一次見到那麼美的女子,就像母親口中令我時常幻想的普度眾生的仙子,可望而不可即。
我甚至低頭不敢看她,唯恐我的目光褻瀆了那樣美好的人。因為身邊的人都說,我就是個肮臟不堪的雜種。
她的目光輕輕瞥過來一眼,便收了回去。隻是一眼,我心中居然升起了貪婪和妄想。我居然想讓她的目光,永遠停留在我身上。
我抹了一把臟兮兮的臉,在心中唾棄我自己。原來那些讓我憎惡的太監說的話,居然是對的。我居然會生起那樣的想法,原來我真是那樣肮臟不堪的人。
“可憐的孩子...餓得這樣骨瘦嶙峋。”
靜默片刻,她的眉眼間流露出悲憫,抬手吩咐身邊的宮人叫來太醫為我母親醫治,又差人到我的屋子裡送上吃食。
“還不感恩皇後娘娘大恩大德?”她身邊的太監捏著嗓子,尖聲細語。
原來她是皇後娘娘...
這座後宮的主人。
以往引起我生理性恐懼的聲音,現在居然變得那麼動聽。皇後娘娘...那麼遙遠的詞彙被我觸及到,我第一反應是懵的。
我連連磕頭。
鳳攆漸行漸遠...
我的目光戀戀不舍...
那天過後,屋子裡擺上了嶄新的家具,每天餐桌上都擺滿了新鮮的食物,那些打罵我的太監也都消失不見。破敗不堪的屋子變得熠熠生輝。
我再也沒有餓過一次肚子,遭過一次毒打,一切就像在做夢一樣。
母親說,這叫苦儘甘來。
那天,母親紅著眼睛,拉住我的手臂說:“慎兒,你要記住皇後娘娘。她是你一生的貴人。”
我當然點頭,我永遠都不會忘。
母親告訴我,想要繼續過上好日子,就要討得皇後娘娘高興。隻要她高興了,你的榮華富貴,還有你身為皇子應得的一切,就都有了。
我很聽母親的話。
每次見到皇後娘娘,我都用儘渾身的法子逗她開心。每次她露出發自肺腑的笑容,我才會跟著她一起開心。
後來的某一天裡,我被宮人接入棲梧宮,換上我難以想象華貴的衣服。
它的布料那麼軟,珠子那麼亮,穿在身上,舒服地像是要升天。
她笑著半蹲下來,那雙眼睛閃爍著靈動的光澤:“叫聲母後來聽聽。”
“母後。”我求之不得。
她站起身,像是很滿意,我心底鬆了口氣。我害怕她聽出我言辭中想要靠近她的迫切,怕她覺得我逾矩。
“‘慎’這個字,以後不要叫了。本宮的兒子不需要明白什麼叫做謹言慎行。本宮給你賜名為‘珅’,有經過雕琢後的美玉之稱,寓意你曆經磋磨以後終成大器。”
我愣了愣,下意識點頭。
從此以後,我有了名字,叫做賀珅。
隻是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母親。
怡靜姑姑說,我的母親被困在皇宮裡半輩子,雖身份卑賤,但是母後大發恩德,已還了她的自由之身。
我對此一知半解,隻是哭了一場,哭地啜泣:“母親,母親也不要我了嗎...”
她那麼溫柔地安慰我:“你還有我,母後永遠是你最堅強的後盾。”
那天,母後抱著我一整夜,她說:“是個懂孝順的好孩子。”
於是,我就讓哭聲一夜沒停。
我的身份搖身一變。周圍那些輕視、鄙夷、厭惡的目光,變得諂媚、討好,再到最後的畏懼。
我知道他們不是害怕我,而是我背後的母後。他們都說,我是未來最有可能被封為太子的人,成為這天下之主。
我並不在乎,我隻想做的永遠隻是母後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如果她想,我也可以是一國之君。
在我的印象裡,母後是一個很驕傲的人,哪怕在皇上麵前也不會低頭,隻會流血不流淚。
可是有一天,她獨自一人跪在佛像麵前,居然哭了。
我心裡著急。
母後為什麼哭?是不是父皇待她不好?還是在哪個沒腦子的女人那裡受了委屈?
一想到這裡,我感覺頭腦發燙。我脅迫了一名宮人,她隻能告訴我,那是為了紀念她還買來得及出生就已經死去的孩子。
我第一時間感覺到恐慌,我怎麼忘了,母後她可能也會有自己的孩子,真正的...屬於她自己的孩子。
到時候,我在她心中的地位不再存在,屬於我的那份關懷消失不見,她再也不會用那樣憐愛的眼神看我...我...
但是我很快就從那人的口裡得知,母親這一生再難有孕。
我呆滯了一秒,然後感到慶幸。這樣的話...我永遠都會是母後的唯一。但我又立馬感到罪惡:我居然會生出那麼自私又惡毒的想法!
她是母後啊...她已經受了那麼多苦,如果沒有她,我不知道現在還在哪個角落裡自生自滅,或許早就已經死掉了,或許落下終身殘疾淪為廢人一個...
我悶不吭聲地回到房間裡,拿匕首刺入我的腿部,毫不猶豫。等血越流越多,我才感覺內心的負罪感減輕了一些。
我笑了,銅鏡裡的我臉色有些蒼白,但是沒有關係,待會兒擦點水粉,還不到能讓母後看出來的程度。
我將刀拔出來,再次刺進去...
賀珅,這是你應該受的懲罰。
可是那麼好的母後,還是被這個世界辜負了。
滿天的黑霧,衝天的火光,毀滅的是這個王朝。
在那天,我殺了很多人,之後笑著閉上了眼睛。
該死...他們都該死...
...
可是我不曾想過,我居然還能再次睜開眼睛。
“母後...”我的臉色慘白,四下尋找她。就如曾經那個於她初遇時,茫然無助的孩子。
卻被告知,母後在這一世,已另嫁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