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沒有月亮。
院子裡,第一朵龜背蛇梅豁然綻開,纖細微雪拂向疏枝香蕊,梢頭的夕陽把萼瓣映得橙亮半透。
鎮山河驚怔而醒,焦躁地走來走去,掐爪一算,它就知道今晚必有大事,然而舉目四顧心茫然:竟看不出在哪發生。
被子早已滑脫到半腰,卻不覺得冷,肌膚炙燙,連帶得空氣也溫熱,葉流西腦子裡一片蕪雜,許多場景亂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睜眼,聽力嗅覺也都幾近癱瘓,渾身上下能感覺到的,隻有昌東。
他是最好的情人,能體察她最細微的反應,她有時悶哼著身體發緊,他會放慢速度,指甲從她腰側輕輕劃過,幫著她鬆下來。
她想起許多無關緊要的瑣碎片段。
想起在那旗鎮,深夜,打著嗬欠,開著車,一家家旅館地繞,接上那些夜歸的女人,那是最矛盾的一群人,羨慕她不用下水,卻又忌恨她站在岸上,離性很近,沒日夜地抱怨,離愛最遠,卻談得最多。
她們大多數住在城郊的那片低矮平房裡,從鎮上過去,要經過一條長長的田埂,地不平,車子總在顛簸,車窗上,豎立著的玉米秸稈影子連綿不絕,像海浪起伏。
那些女人橫七豎八歪坐車上,捏腿捶腰,七嘴八舌。
——“要不是為了錢,老娘才不受這罪。”
——“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那麼點錢,把人往死裡折騰。”
——“哎,我昨天看片,裡頭說你遇到相愛的人的幾率,隻有幾十萬分之一來著……跟喜歡的人做,應該就不一樣了……”
又說她:“流西,你以後找男人,要擦亮眼,有些人,人前人後,差大了去了。”
葉流西剝了塊口香糖進嘴裡嚼,然後說:“我對愛來愛去這種事,沒什麼興趣。”
……
現在,她隻覺得自己幸運。
因愛而性,全情投入,本就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純粹快樂,有時難免疼痛,但跟摟緊他、被他索取時的充實感相比,又覺得不值一提。
情到烈處,皮膚肉骨都成了阻礙,不知道怎麼樣才能離他更近,一時恨不得自己能融化,一時又覺得身體都快被他揉碎了,恍惚中出現幻覺:身周的一切都在扭曲、縮小、折疊,飄成沒有份量的微塵;與之相反的,是身體每一處的感覺都在無限放大,皮膚的輕蹭是山崩地裂,發絲的拂掃都成狂風卷襲。
巔峰的那一刻,像全速駛到至高點時的過山車突然脫軌,葉流西的腦子一片空白,這空白無限延伸,世界茫茫湯湯一片寂寞,隻剩了她和他。
有幾秒鐘的時間,她徹底沒了意識……
再然後,慢慢有了後續。
整個世界都溫柔綿軟,人像沉在暖融的水裡將浮而未浮,又像躺在明亮灼熱的太陽下慢慢融化,一顆顆水珠凝成,從皮膚上悄然滑落,她能清晰感覺到每一道滑痕帶下的溫潤和薄癢。
不想思考,不想前進,甘願沉淪,隻想回味。
過了很久,身體才從抑製不住的顫栗中恢複,世界慢慢真實,眼睛終於能看到東西,空氣微涼,床單濡濕,手指輕蜷間,無意中觸到床邊隨扔的書頁——那是黃金礦山的圖冊還是雜誌的頁緣?不知道,久遠地像上個世紀的事了。
葉流西低聲呢喃了句:“昌東,你早就惦記上我了吧?”
昌東笑了一下,他欠起身子,兩手從兩邊各自捉住她手腕,拉至她頭頂,然後墊疊到她腦後。
這姿勢像束手投降,好不自在,但她沒力氣去掙。
昌東低頭吻她眼眉,舌尖蹭掃她睫尖:“是。”
葉流西癢得睜不開眼,手動了動,好想抽他。
媽的,他答“是”。
她還一直以為是自己惦記他,她一路不甘,半威脅半恐嚇,把他收了之後,還小心翼翼守著護著……
葉流西說:“你個……混蛋。”
昌東回答:“是,我就是欺負你了,你能怎麼樣?”
葉流西真是咬牙都沒勁了。
她看人的眼光,有時也真是一言難儘,初次見到昌東時,怎麼會覺得他老實呢?
從沒想到有一天,無賴嘴臉、流氓行徑這種字眼,也能安插到他頭上。
葉流西說:“我今天沒力氣了,你等著,下次我會治你。”
昌東湊近她耳邊:“下次是你來治我,還是送自己來被我治?”
葉流西差點急了,昌東大笑著躺下來,伸手把她抱伏到自己身上,低聲說了句:“這樣你會舒服點。”
他就是有那個本事,讓她瞬間沒脾氣。
是舒服很多,他身體溫暖,胸膛寬厚,伏上去聽他心跳,一下一下,沉穩有力,讓人覺得全世界都安詳。
昌東環住她軟滑腰身,又伸出手指慢慢勾繞她頭發,初見她時,她頭發隻到肩側,現在又長了些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葉流西睡著了,沒了爪牙的小豹子,真是比小奶貓還要溫順。
昌東一直沒睡,懷裡溫軟美好,這感覺真實到讓他有點害怕,總覺得一覺醒來,就會發現關內關外,其實大夢一場。
和葉流西在一起,他常有一種看不到明天的感覺。
哪怕兩情相悅,抵死纏綿,都讓他覺得隻是眼前煙花,酣時盛宴,易冷易散,轉瞬天涯。
他從來沒法計劃跟她的未來,就如同他計劃不到她的出現。
她本來就不該出現在他的人生裡的。
來的太容易的,走的也會容易,來錯的,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掰正。
昌東低下頭,下巴輕蹭她發頂,低聲說了句:“流西,你要記住我的話。”
我們兩個,最後不要走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