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天的行程像故地重遊。
上午趕到小揚州,在正在修繕的城門口加了油。
說起來,市集的易主還真快,上次離開時,這裡還被萋娘草纏裹得像個墳包,但現在,控製權顯然已經重回羽林衛手中,而且這重回,應該隻是這一兩天的事:殘局尚未收拾完,城頭簷角,都掛燒得焦黑的萋娘草殘跡,黃色的灰土蒙上去,雜糅著還沒散儘的燒火味。
昌東猜測,這應該是龍芝手筆:她和趙觀壽,是跟他們一起出黑石城的,但是行程比他們快,迎賓門之後就不見蹤跡——估計她這樣的大人物,外出一趟等同微服私訪,得順路解決些大事小事。
肥唐溜進城裡看了看,回來說,路兩邊躺滿了人,好在不是屍體,而是這兩天剛從萋娘草的纏裹中解放出來的小揚州百姓,隻是個個昏迷不醒、麵黃肌瘦,嚴重的看起來都像骷髏。
他打聽到消息,說是蠍眼的人占了小揚州之後,很快就領了江斬密令,精銳些的都趕往黑石城集結,準備進攻黃金礦山,所以隻留下了不多的人守城,哪知後來戰敗,江斬出事,徹底跟守城的人斷了聯係——這些人怕人手太少鎮不住場,不敢冒險讓萋娘草解縛,於是一直維持原狀,日子一長,萋娘草難免要從人身上汲取養分……
所以麵黃肌瘦還算是萬幸了,未來多吃點肉可以補回來,要是再遲上一陣子,萋娘草放出來的,可就真的都是骷髏架子了。
從小揚州出發,車行大半日,再次途經荒村,頭車似乎不打算停,呼嘯著繞村而過,葉流西隻當沒看見,讓肥唐在村口停車。
肥唐一停,後頭的幾輛自然有樣跟樣,前頭的車都跑下去老遠了,發覺車隊短了半截,又急急慌慌繞回來。
葉流西敲開救護車的後門。
丁柳開的門,葉流西嫌她擋視線,伸手把她腦袋推向一邊,對昌東說:“到荒村了,你不下來看看孔央嗎?”
昌東愣了一下,葉流西側開身子,給他讓路。
丁柳眼睜睜看著昌東下車,也忘記了去抗議葉流西動她的頭,等他走得遠了,忍不住埋怨葉流西:“哎呀,西姐,你怎麼能讓我東哥……去看孔央呢。”
越說聲音越小,大概也知道自己這說法不厚道:出關之後,怕是再進的機會渺茫,於情於理,是該看一下的。
葉流西白她:“怎麼了?”
丁柳小聲嘀咕:“前任嘛……最好絕口不提,你不防著也就算了,還給他提供機會懷舊。”
葉流西說:“找個男人,還圍追堵截,你累不累?我選的男人,我就是敢信馬由韁,他不回來,算我眼瞎。”
說完了,伸手給她:“下來,陪我走走。”
丁柳抓著她的手跳下車:“乾嘛啊?”
葉流西說:“找找家。”
荒村的屋子,形製都差不多,都是有裂縫和豁口的木頭門,簡陋的灶台,角落裡堆柴禾和水缸,水缸裡早沒水了,有些打破了,有些已經滾翻到院子裡。
葉流西看完一家,又看一家,大部分屋子都老朽得厲害,鑽進鑽出間,落了滿身的灰。
丁柳小心地斟酌葉流西的臉色:“西姐,其實這一帶,不止這一個村子,你的家,未必正好就在荒村啊……你就真一點都想不起來嗎?”
葉流西沒說話,隻是低頭去看左腕的紋身。
吞睽木訥得像一幅拙劣的畫,繞腕一周,不動聲色,把她從小到大的記憶以及情感,吞吃草料般咀嚼、再咀嚼,料定了她動不得它,安之若素做她眼裡一根釘。
想保住這隻手的話,那些被吞吃的記憶,終身不會再來,她要帶著這空白到老,到死。
為了這隻手,真的值得嗎?
葉流西看向低處。
那裡,昌東正給孔央孤零零的墳包加上一抔土,人死了,墳就是房子,也得大些、重些,才更經得住風摧雨蝕。
而另一邊,阿禾正拿石頭在地上寫著什麼,一邊的肥唐看得認真,脖子伸得老長。
車子重新上路,葉流西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問阿禾:“那個老簽和薯條呢?他們是什麼人,也是羽林衛安排在那蹲守的?”
阿禾搖頭,拿手指了指肥唐。
肥唐說:“我剛也問起這個,他們倒是真的老百姓,阿禾說,她一個人在這等,會顯得怪怪的,所以路上就撿了這兩個人裝點門麵,她提起的爹和叔伯那些人,才是羽林衛,定期來和她碰頭。”
葉流西嗯了一聲。
考慮挺周詳的,演得挺像,道具也用心——她還記得櫥櫃上擱的那半本武俠。
龍芝她們,畢竟有充足的時間籌備、策劃、一點點完善流程,一次次推敲細節。
荒村這一站都安排得如此儘心,最後的逃亡,真的能如預期般順利嗎?
入暮時分,葉流西終於看見了屍堆雅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