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出關。
如同剛進白龍堆時一樣,五個人,開三輛車。
昌東開頭車,葉流西從車窗裡探出身來,招手示意他們跟緊,他的車和肥唐的並駕齊驅,小柳兒就坐在他身邊,一個勁地催促:“快啊高深,這遊戲有規則,落在最後的人,就出不了關了。”
他應了一聲,油門踩到底,但漸漸的,昌東的車去得遠了,肥唐的車也超過他了,他的車卻開始頻出狀況:螺栓自動彈出脫落,車軲轆也滾丟了一個,拚命打方向盤時,手上忽然一鬆,整個方向盤都被他抱起來了……
高深急得滿頭大汗,轉頭看丁柳,說:“小柳兒,我追不上去……”
話到一半,驀地住口。
丁柳並不在他的車上,這車裡,由始至終,隻有他一個人,他睜大眼睛向前望,那兩輛車,在越來越大的風沙裡,已經成了再也追不上的兩個小黑點。
失落和恐懼刹那間排山倒海:他的存在感就那麼低嗎?起初,他那麼拚命,那麼表現,想融入他們,好不容易被接納了,他們卻又齊刷刷拋下他走了。
高深從噩夢中醒過來,覺得口乾舌燥,臉上的皮膚緊繃得厲害。
他伸手去摸,摸到了蛇鱗般冰涼的起伏。
隻一晚上,他就從人變成了見不得光的怪物。
金池的水對他來說不再有害,他喜歡潛在水裡,看金色的涎珠如水泡樣在頭頂浮動;他習慣了吃生食,金爺的祭品成了供養他的大餐;他像蛇一樣蛻皮,蛻下的皮融進金池,把水色攪得更加渾濁。
腦子裡那些過往的回憶,越來越模糊,他的世界被金池和無數的肉骨替代,唯一的消遣是在金池的水道裡潛遊,撈起這麼多年來落入水底的那些形形色*色的玩意兒,有刀、箭、鐐銬鐵索,還有葉流西獸首瑪瑙的殘片。
有一次,他盤腿坐在金池邊,啃一根羊腿骨,啃著啃著,忽然流下眼淚。
丁柳如果看見他這幅樣子,會覺得惡心的吧。
他已經越來越不像個人了,雖然還是人的輪廓,但他生怕有一天,自己會跟蛇沒什麼兩樣。
幾個月後的一個晚上,他實在忍不住,偷偷出了金爺臉,他想去人待著的環境裡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聞一聞熟食的味道,省得日子久了,自己連當人是什麼滋味都忘了。
那晚天氣不大好,月亮周圍都起了毛邊,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看到月亮,覺得分外親切。
他在礦工的營地裡且走且爬,小心避開地火的灼熱,停在一個帳篷邊時,無意間聽到裡頭傳來的夜話。
——聽說蠍眼快打到黑石城了。
——人家說蠍眼的頭頭已經換了,不是那個江斬了,叫葉流西,還是個女的,世道真是變了,女人都能當頭頭,不過人家說女人狠起來,比男人厲害。
——都打到黑石城了,黑石城保不住了吧?那咱這黃金礦山,是不是也要歸蠍眼了?
高深激動得渾身發抖,他終於聽到熟悉的人的名字了。
回到穹洞,他神經質一樣在金池邊亂走:西小姐發現他被掉包了嗎?肯定發現了,她和昌東都那麼聰明,不像他,從來出不了主意,隻會悶頭賣力氣,蠢到往金池裡跳。她會來救他嗎?一定會,大家是一路走來的同伴……
走著走著,忽然看到自己倒映在池麵上的醜陋影子。
高深如被冰水。
他慢慢蜷縮進池子裡。
隻有在這裡,他才覺得自在,這裡沒有人,沒有諱莫如深的目光,沒有一驚一乍的冷嘲熱諷,也沒有憐憫和同情。
然後,就到了那一天。
車載喇叭聲鋪天蓋地,往偌大的山腹裡鑽。
——高深,你在嗎?我是葉流西。
——現在安全了,如果你活著的話,可以出來了。
——大家都平安,我來接你,去見小柳兒她們……
高深爬到金爺臉的喉板處,仔細地聽,眼前一片模糊,他並不難過,漫長的日夜早已消耗了他的難過,相反,他挺高興的:他沒有被拋棄,同伴們還惦記著他,還來找他。
他知足了,這片刻歡欣,足夠他咀嚼餘生。
葉流西進穹洞的時候,他藏進池子裡,一動不動,他希望她走,這樣,他在她們的回憶裡,還是那個沉默寡言老實肯乾的高深,而不是一個身覆蛇鱗的怪物。
可末了,他還是上岸了。
因為葉流西說,一天找不到,搜索就不會停,還說要讓小柳兒彆失望。
何必拖著人家呢,一了百了算了吧。
迎著葉流西震驚的眼神,高深說:“西小姐,好久不見了。”
高深沒有跟葉流西一起出去。
他把收集齊全的獸首瑪瑙殘片交給她:“西小姐,你出去了,試著想辦法粘粘看,我拚過了,一片都不少。”
又拜托她:“你就跟大家說,我已經死了吧。小柳兒可能會難過,但難過一陣子就好了。”
他慶幸自己雖然喜歡丁柳,但從沒說出口,沒說出來的喜歡,就像寫就的長信未能投遞,算不得數的。
小柳兒還小,對愛情還有很多很多的憧憬,這一段朦朧的情愫於她,或許惆悵,但隻是遺憾,不會致命。
葉流西說:“小柳兒有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高深笑起來:“小柳兒嘴巴厲害,心其實很軟,何必拿這種兩難的境地去為難好人。她那不管不顧的勁兒上來,或許會衝進來找我、陪我,但西小姐,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你一直把小柳兒當妹妹一樣疼愛,你心裡也清楚,她該有更快樂的人生,而不是為了什麼情分和憐憫,跟我這樣的怪物捆綁在一起。”
葉流西想勸回他:“高深,關內我已經占據了十之七八,未來我會讓李金鼇接管一切方士術法,到時候,說不定能找到破解的法子,你不要這麼悲觀,你先跟我出去,不出關也可以,我找個地方安置你,請醫生也好,請方士也好,我們一樣樣地試,總會有辦法的……”
高深沉默著退向池邊。
請醫生,請方士,讓一撥撥的人,都來看他這個怪物嗎?那場麵,隻要想一想,他都會覺得窒息。
他沒有告訴葉流西,近一段日子以來,他的視力更差了,現在看人,就像蛇眼看人一樣:他已經看不到她的長相了,隻能看到類似紅外成像,她在他麵前,是黃色、紅色、綠色的溫度堆積。
他給她深深鞠了一躬,說:“西小姐,我拜托你了。”
說完了,慢慢退沉進水裡,池水緩緩漫過他耳朵、嘴巴、眼睛、鼻子,直到葉流西成了水麵上粼粼的晃影。
她忽然俯下身子,大叫:“高深,你等我的消息,我回去之後就召集李金鼇他們,金爺是妖,《博古妖架》上,應該會有關於它的記載,我就不信沒有辦法……”
高深在水底笑。
他這個人,天生有點悲觀吧,老天給他一張發黴的餅,他永遠不爭不鬨,默默嚼咽,不像葉流西,從來都不服氣不低頭,給她一個糟爛的人生,她都要一腳踹破了再搭建。
他覺得不會有辦法了,沒有事情是完美的——萬事如意不是生活萬相,隻是卡片上的一句賀詞。
但他還是感謝她給他希望。新電腦版大家收藏後就在新打開,老最近已經老打不開,以後老會打不開的,請牢記:網,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