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當幾個穿盔披甲的士兵撥開雜亂濃密的草,露出對麵一輛豪華鍍金的馬車的時候,這幾個血字被無限的放大。
但崔頌還是撐著冷靜的人設,不慌不忙地下馬,對著車內一壯碩無須的男子一揖。
“頌無狀,箭術不精,適才驚擾了尊駕,還望海涵。”
說罷,他悄悄往車上掃了一眼。
這個時代的馬車還是敞篷車,四麵大開,隻在中央撐了一把傘。剛剛那箭,正好射在車上男子的腳邊,入木三分。要是再偏一寸,被射出窟窿的就不是車衡,而是男子的腳了。
崔頌暗道好險,同時有些發虛。
他不但箭術要穿幫,還差點傷到了人。
馬車裡的男人怎麼看臉上都寫著“我是權貴”,“我很不好惹”,自己這次恐怕惹了個大/麻/煩。
果不其然,縱使崔頌及時道了歉,那男人的臉色依舊沒有好轉,反而不陰不陽地冷笑了一聲:
“好個清河崔郎,不愧是人人稱道的謙衝君子,你若是箭術不精,這洛陽城裡,怕就沒有幾個箭術精明的人了。”
被含沙射影的反諷糊了一臉,崔頌權當自己聽不到,老神在在地站在車架前。
是他差點傷人在先,讓男人譏諷泄憤幾句也沒什麼。
更何況,這男人的嘴炮,對他一點殺傷力都沒有。
他這一副坦然從容的模樣,愈加激起了男子的怒火。
“崔家小郎這是何意,莫不是瞧不起我蹇碩?”
嗯……?
嗯嗯?
熟悉的名字傳入耳中,崔頌卻是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蹇碩?
難道是那個被漢靈帝寵幸,封為西園八校尉之首,和何進互掐,最後被何進滅殺的宦官——蹇碩?
崔頌這回真有點納悶了。
人總有失誤的時候,就算原來的崔頌是黃忠那樣的神射手,也不可能真正意義上地做到百發百中。而他剛剛已經道過歉,這蹇碩就算再生氣,也不至於認準了他是故意為之,以此挑釁恐嚇吧?
難道……原主和蹇碩從前就有什麼恩怨?
“將軍此話叫頌惶恐,”崔頌懶懶地揚起唇角,眼中卻帶著鄭重之意,“天下無百勝之軍,亦無百善之士。學藝不精,驚擾將軍,是頌之過。將軍若要責難,頌並無二話,可這‘瞧不起將軍’一言,還請將軍莫要再提。”
不管怎麼樣,這帽子他是萬萬不能接的。
他又不傻,蹇碩就是再招人恨,也輪不到他一個小小士子來輕視。哪怕真瞧不上對方,至少不能放到明麵上,落人口舌。
此時,一直緘默不語的崔琰上前行了一禮。
“將軍言重。叔父尚未出仕,與將軍亦無過節,方才絕非有意驚擾將軍的座駕,還望將軍大人大量,改日琰必會登門謝罪。”
蹇碩仍然沉著臉,不知在想些什麼。
車架旁,距馬車不遠不近的地方停著一隻棕色駿馬。馬背上坐著一位五官端正、但身量不是很高的中年將軍。那將軍自始至終都未說過話,此時倒是露出了興味之色:“蹇校尉,我們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再不上路,恐叫天子久候。”
蹇碩抬起眼皮:“曹校尉若是心急,不妨先行上路。”
那曹校尉哈哈大笑,湛然若神的眼中卻並沒有多少笑意:“以將軍如今的權勢,何必和一個尚未及冠的小孩子計較。”
蹇碩的臉色相當難看。
曹校尉仿佛沒有看到他的不滿,認真地抬頭看了眼天色。
“何大將軍恐怕已經到了吧?”
很隨意的一句話,卻讓蹇碩臉色大變。他再顧不上崔家叔侄,用力拂袖,憤聲說了句“起駕”,便隨軲轆前行的馬車消失在二人的視野中。
被落在最後的曹校尉不慌不忙,遙遙朝崔氏叔侄抱拳,算是見禮;馬鞭一揮,驅馬跟上前方的車駕。
崔頌回了一禮,心中猶在琢磨二人的對話。
能讓蹇碩聞之色變的“何大將軍”,也就隻有他的死對頭何進了吧。
可這個曹校尉……又是何人?
曹這個姓讓崔頌首先想到了一個名人,但他不信事情有這麼巧。何況,他不記得曹操早期做過什麼武官,史書上好像也沒說他和蹇碩有什麼交集——如果不算五色棒打死蹇碩叔父這件事的話。
天下姓曹的人何其多,既然他對“曹校尉”這個稱呼毫無印象,大概對方隻是曆史上不曾出現或者被一筆帶過的小人物?
崔頌將這件事擱置腦後,開始琢磨怎麼在便宜侄子那兒把剛才的事混過去。
他仔細觀察崔琰的表情,發現他眉毛緊皺,儼然很不高興的模樣。
“既非王孫貴胄,又非三老五更,這蹇碩,好大的排場!”
崔頌有聽卻沒有懂。在便宜侄子那旁敲側擊了幾句,才知道剛剛蹇碩坐的叫安車,是給王孫貴胄或是德高望重的年老高官坐的,還是最高規格的四馬安車——就算是皇帝坐的金根車,所駕也不過才六匹馬。
在這個儒學盛行、禮製分明、儀仗即代表身份的年代,蹇碩的行為算是非常出格了。
區區一個宦官,再怎麼被皇帝寵幸,也不該如此逾禮。
難怪崔琰會氣成這樣。
然而崔琰接下來的話讓崔頌有些發懵。
崔琰竟和蹇碩想的一樣,以為他剛剛那一箭是故意的。
畢竟經曆了兩次黨錮之禍[1],士人們對宦官的仇恨不是一般的深,互相找茬也不是一次兩次。
這蹇碩又是其中最囂張的一個,看不過去想套他麻袋的人可以繞洛陽城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