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頌轉身看去,聲音傳來的方向是一處矮亭,裡麵坐著三個方巾裾衣的儒士,正對著他的所在。
目光在三人中徘徊了片刻,最終落在左邊一臉譏誚的方臉士子身上。
此人約莫二十五六歲,國字臉,一字眉,穿著淺黃色的長裾,身上無多餘的配飾。
除卻麵上有些尖銳的神色,倒是可以稱得上五官端正,眉眼敦厚,不帶絲毫邪佞之氣。
對於無關緊要之人說的垃圾話,崔頌一向自帶過濾功能,全當對方在迎風放氣。
所以他很有風度地朝三人行了個同輩禮,做飯前禱告似的拱了下手,就準備繞路離開。
“慢著——”
崔頌腳步不停。
“你等一等——”
繼續往前走。
“崔頌你且站住!”
崔頌佇足,故作驚訝地折身:“竟是在叫我?”
他的表情不似作偽,倒顯得叫人的一方格外的無禮——
先是省略稱謂不知所雲,接著又大聲地喧嘩。尤其是最後一句喝止,因為急切而拔高了音調,引得附近的幾個仕子皺眉,紛紛停止交談,麵帶不豫地望了過來。
方臉士子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察覺到周圍若有若無的審視,他的臉上有些燒,暗罵世家子慣愛裝模作樣,拂袖走出涼亭。
原以為,以這些所謂天才的傲氣,最初的一句挑釁足以惹怒他們。反唇相譏也好,怒氣勃發也罷,隻要在這個會上發作,任憑你有天大的才華,也免不了一個氣量狹小、不敬前輩、恃才放曠的惡名。
卻沒想到這個崔頌年紀不大,忍性卻是了得,不僅裝作沒聽出他的嘲諷,還若無其事地朝他行禮,自顧自地調頭離開?
果如恩師所說,這些世家子心機深沉、沽名釣譽,沒有一個是良善之輩。
想到自家才華絕世,卻因為出生而處處被世族官宦壓一頭,終其一生不得誌的老師,方臉士子掩去眼中的熱意,在眾位士子的注視下走到崔頌跟前。
“在下漢陽賀緯,無名小卒耳,久聞君之大名。緯想與君把臂而談,卻見君匆匆而過,避之不及,不由急切了些……剛剛若有言行不當之處,還望海涵。”
自稱賀緯的士子說得客氣,話中卻夾著針:前輩想要和你切磋文學,你為什麼躲?難道是嫌棄這個前輩沒有才名,不配和你交談麼?
除此之外,他還為自己的失態作了解釋:因為迫切地想與名士交流學問,一時心急,沒顧上禮貌問題。而他之所以心急,也是因為這位“名士”對他視而不見的緣故。
這些彎彎繞繞,含沙射影,崔頌未必全懂,但暗埋在其中的惡意,他就算是捏著鼻子也能嗅出來。
千言萬語,崔頌一言以應對之:“這位仁兄,我適才是去更衣……”
——我剛剛是去上廁所,所以和你打了招呼就走了,有什麼不對嗎?
一聽是賀緯半路攔人,為了所謂的切磋不讓人去上廁所,眾人看向賀緯的目光頓時變得十分微妙。
賀緯差點一口氣沒吸上來:“你——”
崔頌並袖一揖,笑道:“承蒙賀兄厚愛,既如此,不若我們結伴同行?”——去廁所?
聽出他的潛台詞,周圍人都笑了。賀緯的臉漲成了豬肝色,認定周圍這些世家子沆瀣一氣,存心看他笑話,遂不再端著所謂的風度,冷然笑道。
“無妨。你我先較量個一場,再去更衣不遲。”
試著忽略周圍異樣的目光,賀緯立直背脊:“聽聞清河崔郎三歲成誦,八歲通賦,字若仙雲,六藝皆精。今日我想與你比試一場,你是應還是不應?”
崔頌問:“你想與我比詩鬥賦?”
賀緯麵露譏誚,一臉“你當我傻”的神色:“誰人不知清河崔郎最擅作詩作賦,緯雖不才,卻也有自知之明,不會自取其辱,濫作詩賦班門弄斧。”
崔頌忍住嘴角的上揚:“你待如何?”
賀緯道:“既是‘君子六藝,無一不通’,那便與我比試六藝中的‘數’,如何?”
理工汪崔頌:……
賀緯不屑道:“可是怕了?”
“你想怎麼比?”崔頌雙袖對攏,在袖子下麵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賀緯講述了比試的方案。說來簡單,其實就是各自出題,考校對方“數”的能力。
崔頌“大方”地將先出題的權利讓給賀緯——無關輕敵,更不是犯傻地講究謙讓,事實上,崔頌還未看過古代的數學書,不知道古代數學的題目是怎樣的,因而隻得把球踢給對方,自己伺機而動。
賀緯出了一題:“今有田廣三百六十六步,從四百三十三步,問為田幾何?”
崔頌:……
圍觀的眾人竊竊私語。
此題乃是由《九章算術》中的計田法演變而來,題目本身並不艱澀,但因數字較大,短時間內難以算清。若是未帶算籌[1]與紙筆,僅憑心算,更是難上加難。
一人道:“這賀緯真是好本事,自己擅長‘數’,就激崔家小郎與他比‘數’,以己之長攻他人之短,這就是漢陽寒士的作風?”
旁邊的人出聲附和。
“是極。虧得這賀蕭圖(賀緯的字)虛長崔郎數歲,都是父輩的人了,還這般刁難一個未及冠的成童,竟也不嫌丟人?”
“以他之言,崔郎擅文,比文是班門弄斧;可他怎麼不說自己擅‘數’?和崔郎比‘數’倒是正義了?好見識,好正義,我當替他臊一臊。”
“當真陋儒!我恥與此人同席!”
……
與賀緯一起來的兩名漢陽寒士禁不住掩袖埋麵。
卻也有刻板迂腐的老學究看不慣崔頌的“輕忽”。
“賀蕭圖的確有違君子之風,可這崔家的小兒也太張狂了吧?盎公曰: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崔家小兒身負盛名,卻要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長……若在此敗於這名不見經傳的寒士,他如何麵對死去的何公?”
年輕的士子不以為然,但出聲的是年老的長輩,他們不便辯駁,遂假裝未聽到,繼續耳語竊聲,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討論。
崔頌自然也聽到了老學者的那一句話,他渾不在意地笑了笑,引用了唐朝韓愈的名言:“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我與賀兄今日切磋論道,互補不足。若頌今日敗了,則頌技不如人,甘拜下風。借口己之短,彼之長,或以年齡為由搪塞,豈非自欺?”
老耆宿捋著胡子,咀嚼那句“聞道有先後”,“互補不足”的話,臉色略微回緩。再聽到後麵的言語,他不由有些動容:“莫怪何公如此偏溺幼徒。‘學海’的高足,有君子之風,行若由夷,當得賢名。”
賀緯最看不慣世家子有事沒事端著的儀態,即便是輸也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心中火氣直冒:“答不上便答不上,非要扯這等——”
崔頌張口答道:“一十五萬又八千四百七十八步。”
賀緯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