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頌有拒絕征召的權利嗎?
有。
這個時代,是否為朝廷、公府效命純屬自願。
當然,以漢末名士的委婉,是做不出類似戰國隱士段乾木跳牆逃跑[1]這樣的行為的。他們隻有一個套路:裝病。
不是崔頌為了躲避洛陽文會曾想過的那種裝病,而是真正意義上的“裝”,人儘皆知的“裝”。
公然說自己有病,身體不好不能任職,實際上大家都知道,這是回絕的委婉說法。
翻開三國曆史,到處可見“XXX不就(不任職),告病”的描述。禰衡就更誇張了,彆人稱病,他稱的是狂病,意思是自己隨時會發瘋發狂,萬一狂病發作咬著了人,可不要怪他。
客觀的講,崔頌真心覺得禰衡是這個時代的一股“清流”。
誰都知道告病是表示拒絕的暗語,為了保證雙方麵子上的好看,不得罪人。到了禰衡這邊,愣是給玩出了一朵花來,把委婉拒絕的話整成了威脅。
——你要是敢辟召我,就要做好被咬的準備,勿謂言之不預。
言歸正傳。
崔頌認為,以他半吊子的水平,對付何進的辟召隻有兩種方案。
一是告病拒絕。其中所暗示的含義人儘皆知,意思是“我目前沒有當官的意思”,或者“我不想為你效命”。簡單、直接、好用。就是有個缺點:碰上心氣高的主,恐怕會在他那裡留下疙瘩,以為你瞧不起他。
二是徐庶入曹營,一言不發。光吃飯,不做事。少說話,多聆聽。出謀劃策你彆管,混吃混喝我最行……大抵就是這個意思。反正他資曆最輕,年齡又小,過於鋒芒畢露反而會引來不快,謙虛低調才是硬道理。但這也有個問題:他要是玩一言不發,不是因為謙虛,而是因為肚子裡真沒有貨。到時候何進要是問他建議,他答不上來怎麼辦?說自己沒有真才實學,估計沒人會信,肯定會被當成消極怠工……為啥消極怠工呢,難道是因為對毗佐的主官心存不滿,或者瞧不起他?
繞來繞去,結局又回到了原點。
既然不管怎麼選都可能得罪對方,與其戰戰兢兢地去當木頭人,杵在眼皮底下礙眼,倒不如一開始就彆去。
打定主意,崔頌打算讓大侄子幫忙,修一封告病書回絕何進。
這封信終究還是沒能寫成。
在洛陽文會之前,崔琰曾跟他說過,他意前往北海,到名士鄭玄處求學。
而名士鄭玄,正是被稱為“經神”,與崔頌的老師齊名的儒學大家。
對於當世讀書人而言,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哪怕山高路遠、世道險惡,也阻擋不了他們。
可是崔琰選擇放棄這一次的機遇。
不是因為恰逢帝喪,通關用的符傳被嚴格限製,而是因為刺客一事,他放心不下比他小了**歲的叔叔。
在幕後黑手落網之前,他不願意離開洛陽。
原本因為求學的事,何進的辟召崔琰肯定是要拒絕的。可如今他既然決定留在洛陽,接受何大將軍的橄欖枝,入朝為官就成了再自然不過的事。
這也是當今絕大多數士子的想法。縱然何進以前是個屠戶,出生貧賤,叫很多士子看他不起,但是誰讓何進有個當皇後的好妹妹,帶他坐上權利的巔峰呢?要想做官,還得先過何進這個坎,更何況,比起和他們仇紅了眼的宦官,何進勉強算是他們這邊的人,應他的辟召入仕為官倒也無妨。
這些士子自小飽讀聖賢書,為了就是一展宏圖,替朝廷效命。至於掛在何進名下,是否真的認同他、為他服務,這就不好說了。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聽到崔頌不願出仕,崔琰自是免不了驚訝一番。
但他很快就想起當初崔頌對何進的評價:
多勇少謀,行事魯莽,不足與謀也。
這一評價,老實說,崔琰覺得有點過了。
何進雖然宥於出生,不善遠謀,但他從一介草民成為權力中心第一人,又得到名士楊賜的親眼,拜其為師,終究不是蠢人,甚至可以稱得上機敏。
崔琰實在不能明白,為何自家從父會對何進抱有這麼大的偏見,認為他“不足與謀”?
如果崔頌能夠聽見崔琰的心聲,他大概會默默吐槽:作為一個早死的炮灰,被史書的春秋筆法一勾勒,誰知道真實的何進是個怎樣的人啊?
包括他在內,大部分現代人對何進的印象,都停在“不聽勸一意孤行結果嗝屁還引狼入室放董卓進來”的無腦形象上,至於其中是否有內/幕,何進本人是聰明是愚蠢,一概不知。
因此,出於先入為主的觀念,崔頌對何進的評價就是那十二個字。
而崔琰,出於對自家叔父的拜服心理,不由開始懷疑自己看人的眼光,心想何進或許真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看起來機智其實腦子裡住著一條蟲,時不時發作一下,做出掉智商的事?
畢竟他家叔父都嫌棄的不願做官了……而叔父看人一向精準,這何進,該不是真的有問題吧?
崔琰開始對何進持保留態度。
崔頌絲毫不知大侄子內心的複雜活動,他想儘辦法,勸說崔琰去北海求學,不要為他擔心。
斷人學路無異於謀財害命,要是因為他而讓今後正直威嚴、萬眾敬仰的崔琰斷送了向名師求學的機會,以後每天晚上他都彆想睡著了,輾轉難安就是唯一的寫照。
但讓崔頌頭疼的是,任憑他說破嘴皮,崔琰仍然固執己見,以他的安危為重,不願離開。
一如曆史上所描述的那般,耿直得叫人無言以對。
雖是有些糾結崔琰的死腦筋,可崔琰畢竟是因為不放心他才會如此,崔頌多少有些動容。
最終,崔頌實在沒辦法了,隻得又一次開啟忽悠的模式,胸有成竹地表示凶手就是蹇碩,立出論據一二三四,而現在蹇碩已經死了,沒什麼可擔心的。
誰知道一向對他的話深信不疑的崔琰忽然就不吃這一套了。
崔琰雖然覺得以叔父的才情品德,想要殺他的,除了有舊隙的蹇碩外應當沒有彆人,可崔頌在這個節骨眼上勸他離開,怎麼看都像是不想連累他,要他離得越遠越好。
崔頌隻想來個鹹魚趴。
忽悠行不通,他隻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邊自信地表示“我心中有數,季珪大可放心”,一邊半真半假地指出問題所在:求學機會難得,真為他耽擱了,他這個做叔叔心中該有多難受?崔琰不放心他,可他也掛心崔琰的前途。為什麼不彼此退一步,給對方更多的信任呢?
話末他還加了句:若入何將軍的帳下,必然是走不遠的。當慎思慎行,抓住難得的機會,去鄭公處受學。
見崔琰露出動搖之色,崔頌再接再厲,又把“蹇碩就是幕後黑手”的觀點拿出來嚼了又嚼,有理有據,說得連他自己都快信了。
或許是因為他表現的太過自信,又或許是他之前的“信任論”說動了崔琰,崔琰雖看起來猶有些勉強,到底還是答應了崔頌的要求。
新皇登基,改元光熹,乃是先帝劉宏的嫡長子,何太後所出,名為劉辯。帝年僅十四虛歲,故何太後臨朝聽政,權柄由其與國舅何進共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