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以往,崔頌肯定不會接受這樣的強製性買賣。可如今這些藥算是恰逢其會,急他所急,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給予了幫助,不管初衷如何,都當得上一句感謝。
何況確實如對方所說,他們沒有幫助自己的義務。用幫助來換取報酬,無可厚非。
所以崔頌十分心平氣和:“多少錢?”
徐濯終於意識到這句“錢貨兩訖”的含義,臉色微微一變。
先生沒想到崔頌如此“上道”,竟連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說。
他終於正眼看向崔頌,視線在他衣袂處的繡紋上停頓一會兒:“一金。”
徐濯怒了。
“一金?區區幾株草藥,何值一金?”
一斤黃金,都夠買下一間藥鋪子了。
崔頌雖然不知道一金是多少錢,但看徐濯的態度,肯定不會少。
他既然已經明白這些人在本質上乃是強盜,對於他們的獅子大開口,便也不覺驚訝。
聽到徐濯的質問,“先生”不以為意,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何值一金?莫非閣下覺得,以你家主人的尊貴——他的性命,尚不值一金的價錢?”
徐濯啞然。
“隨處可摘的尋常藥草,確實值不上那麼多錢。”他淡淡地道,“然則玉璧無價,不在其身,荊玉蒙塵,棄之如履。若無人問津,縱是無價之寶,亦不過是好看些的石頭罷了。藥草之有價,藥草之無價,何異於此?”
徐濯很想說這是強詞奪理,可他不善言辭,實在找不到反駁之言,隻得斥道:
“此為坐地起價,挾恩圖報——”
“是極。”“先生”大大方方地承認了這一點,“起價一金,承蒙惠顧。”
徐濯正要再說,被崔頌攔了下來。
“他說得有理,那藥‘救’我性命,莫說一金,十金也是要給的。”崔頌飽含深意地看了對方一眼。後者卻是老神在在,對他的目光視若未見。
“隻我二人出行匆忙,身上未帶這麼多銀錢,不若在此修書一封,送至洛陽,讓家人送來?”
“先生”並不買賬:“何必那般麻煩,玉飾與良駒,擇一留下便好。”
崔頌肯定了心中的猜測。
“先生”之前的那番話,乍一聽好似在擠兌徐濯,呈口舌之快粉飾自己搶錢的行徑,可崔頌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也不知道是與古代名士交流得久了、彎彎繞繞接觸得太多,還是昨晚看原主筆記裡的《隱喻篇》看得中毒,他總覺得……對方好像在暗示些什麼。
抱著先入為主的看法,崔頌觀察四周,果然讓他發現了少許異常。
圍住他們的氐人,各個身強體壯、麵目凶悍,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狠戾……崔頌心中一跳,猜測這些人恐怕不是普通的強盜,約莫是見過血的。
可是這樣的一夥人,為什麼不直接殺人劫財,而玩強買強賣的把戲?
崔頌覺得有些說不通。
直到徐濯怒而反駁,那些氐人目露凶光、蠢蠢欲動;而“先生”淡淡的一句“以你家主人的尊貴”,就讓氐人們動作一滯,斂去渾身殺氣的時候——崔頌才反應過來。
原來氐人們不是不想殺,而是不敢殺。
他們怕他身份“高貴”,貿然動手會引來無儘的麻煩,這才忍著,以“交易”為名,行敲詐之實。
崔頌能想到這點,還要仰賴於祖父給他講過的三國小故事——
聽說賈詡在辭官回鄉的路上曾被叛亂起事的氐人抓捕。氐人們本要殺他,一聽他假稱是太尉段熲的外孫,便再不敢動手;又聽得有重金酬謝,竟親自相送,一路護送他回鄉。
可見此時這些落草的賊寇,對豪強士族們尚是十分忌憚,不被逼得急了,不會輕易地與他們結仇。
說白了,這些人隻是活不下去,想要訛點錢財罷了。哪怕他們殺慣了人,能不招惹的麻煩,便不會去招惹。
是以,隻要他還頂著這“出身貴重”的名頭,對氐人們客客氣氣,不要作死,暫時就不會有性命之虞。
這“先生”所說的——“尊貴的性命,當值一金”,恐怕也是這個意思。
破財消災,用錢買命,很劃算。
而後的那句“荊玉蒙塵,棄之如履”,“無價之寶,無人問津”,應當是在暗指這群人乃亡命之徒,心狠手辣,為了錢財什麼都做得出來,最好不要激怒他們。否則,這些朝不保夕、提著腦袋過活的人可不會管你是否出身世家貴胄,有沒有後台,大不了魚死網破,誰也彆好。
讀懂了這些,後麵的行為也有了解釋。
不動聲色地打斷徐濯的反駁,在他提出“讓人送錢來”時毫不猶豫地拒絕……這個“先生”,果然與這群人貌合神離、並非一心。
早在尋藥之初,崔頌就已感覺到這群人之間的違和感。“先生”看似受首領禮待,實則遊離於隊伍之外,被所有人敬而遠之。而他同樣無意融入這個團體,與氐人們一起,就像是兩塊同極的磁鐵,挨得極近,卻無時無刻不在相互排斥著。
不由的,崔頌對這位“先生”產生了一點好奇。
而這位神秘先生的好意,他大概要辜負了。
“此馬凶野難馴,到底與我相伴多年,難以割舍……而此玉,”他摘下腰間的溫潤美玉,握住下端的吊穗,“如此粗劣不堪的玉,怎能做道謝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