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前移, 崔頌在郭嘉腳邊的草甸上見到幾隻陶碗,裡麵裝著牲畜的肉, 碗下還墊著一方素帛,確是祭祀無疑。
郭嘉祭完酒,弓身拾起墊在碗下的素帛, 展開誦念。颯颯冷風帶來幾個被吹散的字節,崔頌側耳傾聽, 辨出這是一篇祭文。
一些華美生僻的詞藻他聽不太懂,加上距離有些遠, 傳來的聲音斷斷續續, 崔頌蹲了許久, 才捕捉到隻言片語。
待到吟誦完畢, 郭嘉用燧石點燃芒草, 及至火旺, 折好素帛, 將之遞入火中。
天光微明, 郭嘉垂眼注視火光,神色莫辨。
俄而,他一把抓過腳邊的另一個酒壇,拍開封泥,仰頭而灌。
大片酒液未能及時入口,順著唇角打濕兩頰, 沿著下顎一路滑落, 沒入衣襟, 將縞色深衣浸得透濕。
崔頌遲疑片刻,沒有再往前一步。
他將籬邊的蒿草恢複原貌,動作輕緩地離開。
如此一來,崔頌徹底沒了睡意。他繞著馬寨走了一圈,發現寨中的人已起了大半,都在為重陽節做準備。
白馬殿的人搬來一大缸清水,用竹勺潑灑,名為“祓禊”,口中念著求福之詞。
掌管雜務的人指揮氐族年輕人搬移蒿草、艾葉,按照一定的數量發放給寨中的其他人。
廚房的人在熬一大鍋麵糊,等到鍋熱,打下手的小工往裡麵灑了些木犀花,頓時清香嫋嫋,嗅得人食指大動。
見他到來,廚房的負責人殷勤地將他迎到用餐的地方,將剛出爐的一屜篷餌(重陽糕)擺在他的跟前,遞上一小杯菊花酒。
饑腸轆轆的崔頌立即開動。興許是餓得久了,以往對甜食並無特彆喜愛的他,竟覺得這篷餌格外香甜,吃完一整屜也不覺得膩。
等到食用完畢,他接過氐族少年送來的艾草環佩,掛在腰帶上。
重陽宜登高、出遊,寨中的年輕漢子套馬栓繩,吆喝著去山裡遛上一圈。
崔頌在熱鬨的大堂見到正找他的徐濯,甫一會合,就有白馬殿的人員起哄,想讓他與徐濯加入。
他們雖未得見徐濯的身手,但在外出采買的時候與徐濯同行一路,知他馬術不錯,頓時起了較量之心。
崔頌猶記得被趕走的白普路,想到他那番“我們本來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寨中的人大多都與我一樣”——不以為恥,反以凶惡殘暴為榮的言論,他對這些寨中莽漢不免報了十二分的戒備。隻是如今他與這些人暫無利害衝突,今日又是好日子,與他們暫時一道也並不要緊。
存著鍛煉馬術的念頭,以及入鄉隨俗的想法,崔頌去馬廄牽了“搦朽”,與寨中眾人一同入山。
路途中沒有出什麼特殊的事,崔頌與寨中的人瘋了一天,及至天黑的時候才回到寨。安置好馬匹,移步回房。當途徑分割兩院的籬笆,他隨眼一掃,沒在白天設祭壇的地方看到人影,便心寬神清地回了房,洗漱一番,倒頭睡覺。
等到意識昏昏沉沉的時候,崔頌又見到了熟悉的白霧。
及至白霧消散,他往前走了數米,正好看見另一個“崔頌”坐在圖書館的角落,手捧一本《時間簡史》,潛心。
他又靠近了幾步,“崔頌”若有所感,抬頭看向他的所在。
“你來了。”
崔頌拉開他旁邊的椅子,坐下。
心照不宣地,“崔頌”取出包裡的紙與筆,開始“互通有無”。
例行學習後,見崔頌寫下幾句不連續的古語,“崔頌”挑眉:“這是什麼?”
“聽彆人念的,不太懂,好像是一篇祭文?”
“崔頌”探過頭來,正眼審閱紙上的斷句殘章,取筆改了幾字,又照著自己的猜測將破碎的句子補全,大致還原出這一段祭文的原貌。
然而上麵的用詞有些生僻,崔頌盯了半天,仍覺似懂非懂。
“崔頌”將這段文字改成淺顯的白話文,讚道:“落字生璣,情義鑿鑿。此等高才純孝之士,頌竟無緣一見,當真一大憾事。”
崔頌沉默。經大腿的翻譯,他不但讀懂了這段祭文,還能感受到行文之間真切深厚的感情。
自然而然,毫不作偽。不經修飾的壓抑與悲慟,透過這短短的一段文字撲麵而來,讓人感同身受。
——祭亡父。
“崔頌”注意到他的沉默,歎了一聲:“你想回家嗎?”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崔頌覺得這個問題毫無意義,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我回去了。到這邊來挺累的,今天騎馬的時候一直犯困。”
“就和睡覺的時候一直做夢睡不好是一個道理。”“崔頌”道,“快回去吧。”
……
崔頌是被尿意憋醒的。
夜風涼寒,他披上外衣,一邊掩著哈欠,一邊拉開大門。
去附近的茅廁解決了生理問題,崔頌眯著眼往回走,腳下忽然一個踉蹌,好似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
借著靈敏的反射神經穩住身形,崔頌低頭一看,隻見地上倒著一團白色不明物,被漫地瘋長的野草裹在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