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 51 章
劍陣之內, 紛亂不止。
缺了一角的陣法在所有仙修高手的護持下,同那失去禁錮的濁氣相衝,散開一陣又一陣靈力波動。
遼遼北冥,濁氣漫天, 風聲鶴唳。
謝折風站在第二十七城的巨劍之下。
仙者神識蕩開, 覽眾生, 聞天地,世間萬千嘈雜入耳,填不滿他空茫千年的心。
這一聲輕響太過陌生,太過久違。
久違到, 那一瞬間,他竟覺得那或許是二十七城的生靈不經意的聲響, 覺得可能是心魔又亂他心境,覺得他入了迷障。
可那一聲又太清楚了。
他初入霜海, 設下洞府,浮空島終年飛絮冰寒,門內修士如有要事來此,等候在門外, 若是修行還不到家, 總要扛著三分冰涼。
唯獨一人, 他不願對方久等,掛著魂鈴, 在那魂鈴之上留下唯有那人能敲響的禁製, 自此神魂聽到輕響,便是那人已至。
一如現在。
師兄……
他的魂鈴會在北冥響起, 唯一可能便是手持之人特意喚他。
不論魂鈴因何出現在北冥……
除了陷入魔修之地的“宿雪”,還有誰能拿到他掛在落月霜海之中的魂鈴, 又在此時以魂鈴喚他?
魂鈴非師兄無法敲響。
宿雪。
師兄。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他沒有猜錯。
宿雪就是師兄!
心念剛起,心魔尋到良機,突然在識海中肆虐。
“……你聽錯了!!”
“那是你起了妄念!”
“是你臆想之聲!”
“你希望宿雪是師兄,可你沒有證據,所以你臆想了這個聲音!你對此很熟悉不是嗎?我與你共存千年,你常常如此……”
“都是假的!!!”
不是。
我不會聽錯。
紅塵千萬丈,隻有那一縷,是他心中永不動搖之磐石。
深陷心魔八百年,他聽了不計其數的虛妄之中的魂鈴響動,從未落入陷阱。
他的師兄回來了。
師兄回來了這麼久。
識海震動,引動化身之上靈力紊亂。
渡劫巔峰之威壓散開,劍陣四方仙修儘皆麵色一白。
靈力亂撞,劍陣轟鳴!!
“謝道友!謝道友你又怎麼了?”
裴千頂著威壓折返回來,用儘全力才能說出這麼一句話。
他剛說完,便又被謝折風的威壓靈力衝得往後踉蹌了好幾步。
瘴獸麵對威壓反倒遊刃有餘,困困抓著春華,努力安撫謝折風的神魂,焦急地圍著謝折風盤旋:“嗚嗚……”-
葬霜海,鬆林中。
戚循本以為謝折風已然平靜。
他在一旁站了一會,也喊不回謝折風神魂,乾脆折返出去,詢問一番北冥之事究竟如何。
他如今心底又是開心又是發酸又是泛苦。
開心的是阿雪尚在人間,甚至神魂無缺地回來了。
數月前他日日於荊棘川徘徊,用了不知多少追蹤尋覓的法陣,卻連一點殘魂氣息都探不到。
他險些以為阿雪當真對這世間毫無留戀,乾乾淨淨地離去了。
如今人突然好生生地活著,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開心的?
可戚循同樣酸苦。
酸苦的是他分明在霜海上同阿雪打過照麵。
“宿雪”當時甚至連看都不太願意看他,低頭垂眸,同陌路人無甚區彆。
眼下北冥禍起,安無雪跟著謝折風入了北冥,也不知情勢如何?可有危急?
戚循苦笑了一聲。
剛同他說完北冥之事的落月弟子一愣:“戚宗主為何如此反應?可是北冥一事太過棘手?”
戚循搖頭:“和北冥沒什麼關係,我隻是想到了我自己的孽障。你去外麵守著吧。”
“是。”
弟子退下後,他回到鬆林之中,打算加固幾層結界——謝折風自己立下的結界早在剛剛就被仙力衝碎了。
可是他剛站定,靈力未起,四周飛雪驟然如利刃一般疾速斜衝,插在蓮台旁的出寒劍倏地顫動了一下,竟是直接出鋒!!!
戚循根本來不及反應,立時雙手交疊撐出法印,以自身所有靈力為基網住這方寸之地!
可靈力激蕩,失控的仙力瞬時衝碎他的結界,直接將他掀翻出幾十丈之外。
他趕忙拿出腰間折扇化作靈劍插入地麵。
出寒劍浮於風雪中,發出陣陣劍鳴!
劍氣蕩出,刺破天光,割碎細雪。
浮空島震顫!
“謝出寒……”戚循抹去嘴邊鮮血,磨著嗓子,“你又發什麼瘋?”
接連兩次了。
北冥發生什麼了!?-
劍陣旁。
謝折風儼然不動,雙瞳渙散,眼眶發紅。
千言萬語如暴雨傾盆。
“是,對,你沒認錯,宿雪就是師兄!”
“那你做了什麼?”
“哈哈哈哈哈哈!!!你敢回想嗎?”
“你敢回想這半年來宿雪對你說過的那些話嗎?你敢回想你對宿雪做過的事嗎?”
“他怕你!怕你怕到你每每靠近,他都忍不住躲開!”
不……
“他說他不是你的師兄!”
不!
“他說他沒有故人!”
照水城星夜下,花燈飄香,絲竹舞樂聲中,盛世光景裡,那人眸中映著燈火,和他說——“我沒有家,也沒有故人。”
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仿若當真從不曾與他同門相識。
“他甚至希望你忘了他!!!”
雲劍幻境中,“宿雪”神情淡漠地同他說——“我若是仙尊的那位師兄,或許會更希望仙尊乾脆當我是個誤入歧途修濁入魔的罪人……”
“莫要回頭,莫要後悔。”
師兄……
好疼。
是哪在疼?
是神魂,還是心?
威壓愈來愈重。
靈力已有橫衝亂撞之兆。
“謝春華!!你這是神魂出竅了嗎?”裴千高聲喊著,抬手要搖醒他。
還未靠近,謝折風眸光茫茫然間瞥了裴千一眼,指尖一動。
裴千驀地被打飛出去!
喬吟趕忙飛上前接住他:“裴道友,謝道友這是在乾什麼?”
裴千“呸”了一聲:“什麼脾氣啊!”
“我們現在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啊!”
謝折風儼然未動。
他雙手攥緊成拳,手背之上青筋暴起,仿若隨時都會失去理智。
識海之中,心魔終於尋到軟肋,笑聲愈發猖狂。
“他不想認你,你不也認不出他嗎?”
“你們根本無緣無分!”
“你這千年來到底在堅持什麼?”
“看到了吧,你什麼也得不到!!!”
謝折風雙眸愈發紅了。
突然。
“叮鈴——”
又是一聲脆響。
手持魂鈴之人不知是不是怕他錯失上一聲脆響,又敲了一下。
僅僅這麼一下。
震動不已的識海刹那間穩了下來。
謝折風眸光一定。
不能如此。
師兄還在等他。
他沒有耽擱的資格。
心魔見狀,嗓音慌亂了起來:“你不難過嗎?師兄在你身邊這麼久,你根本沒有認出他!”
“你不過是個自欺欺人自私自利的偽君子!”
“你根本不愛他!”
“不,”他在識海中同心魔說,“你錯了。”
心魔聲響忽停。
紛亂仿佛被見不著影子的巨獸吞噬,四方都驟然安靜了下來。
識海之中,謝折風重重地說:“山門前摘下宿雪帷帽的那一刻,我就認出來了。”
兩界四海哪裡還有另一個人,能讓他一次又一次地破例?
是他拎不清。
是他不知自己早已認出師兄。
裴千和喬吟似乎還在對他說著什麼。
他一句也不曾聽清。
他雙眸中目光重凝,眼眶似有濕意,渾身上下連同血肉都在發酸。
心尖更像是滾著鈍刀,明明久違地鮮活跳動著,卻像在刀海中徜行。
儘管如此。
他倏地笑了一下。
“謝道友,你……”
謝折風從來冷著臉,目光不論落在何處,都裹著無情的涼意,未曾在他人麵前笑過。
此刻雙瞳載著無可自抑的喜悅,笑中卻滿是苦意痛色。
裴千和喬吟看著儘皆一怔。
下一刻——
謝折風渾身一震,麵色驀地慘白,又吐出好幾口鮮血!
這架勢仿若重傷垂死之人,裴千一驚:“你這是……!?”
困困飛至謝折風眼前,輕動雙翼:“嗚嗚?”
謝折風垂眸,目光稍和。
他一雙黑瞳仿若囊儘星辰,複雜無底。
他低聲問困困:“他是他,你早就知道。”
困困一愣,趕忙耷拉下頭,心虛喊道:“嗚嗚……”
謝折風抬手,摸的不是困困,而是困困抓著的春華。
他指尖輕輕滑過劍鞘。
他帶著宿雪和春華,自落月而出,去過照水,路過琅風,到了北冥。
春華從未附上劍主靈力。
師兄知道他在找那一縷殘魂,也知曉他瘋了一般渴求師兄回來。
可師兄從始至終不打算認他。
若是師兄知曉魂鈴從千年前起便隻有一人能敲響,也許,這一聲“叮鈴”他都不可能聽到。
他抬手,拭去嘴角鮮血,雙手掐動靈決,稍稍閉目。
神識一動,立時感應到魂鈴所在方位。
他聽到魂鈴聲響,至此刻尋到師兄所在,不過數十息的功夫。
裴千和喬吟等人一無所知,隻能看著他短短幾瞬中靈力紊亂又平複,威壓散開又收起,似哭若笑,口吐鮮血,著實讓人驚懼。
“謝道友?”喬吟小心翼翼問,“你沒事吧?”
“無礙,”他紅著眼,笑著說,“內傷未愈而已。”
裴千:“……”
他趕忙問:“不是你讓我日內找出陣心嗎?你這樣還能進陣?”
“不必進陣。”
“不進去怎麼找?”
“我已經找到了。”
“找到什麼?失落的陣心還是宿雪?”
四方靈力大震。
謝折風望著魂鈴所在的方向——能讓師兄敲鈴喊他,那魔修……
他禦劍而起,眼中殺意湧現。
“都找到了。”他說-
城外。
喬聽同趙端靈力相撞!
趙端已經汲取了些許生機化為己用,不過三個來回,喬聽便被震開!
彆院之中早已被趙端布下獻祭陣法,此刻四周濁氣震蕩,仿若結界一般,網住了其中所有人。
陣法像是無底之洞,以趙端為圓心,開始自內而外蔓延,不分敵我。
喬聽有渡劫之能,本命靈劍自發便形成防護結界籠罩他身周,可其餘魔修實力不足,本是被趙端差遣過來抓人,眼下逃不掉,皮肉骨血像是枯萎的花一般迅速乾涸。
安無雪附近的魔修儘皆盯上他這個“大成期”的仙修,想合力對付他,用他的血肉抵抗這吸噬之力。
他神色隨意,收起魂鈴,正想出手。
喬聽見狀,趕忙翻身回到安無雪身邊:“宿公子,我來護你!”
安無雪:“……”
這時,他神識一警,察覺到一個魔修有攻來之起勢。
喬聽還未反應過來,正想將他拉在身後——
“呲——”的一聲。
尖兵入肉,那魔修沒來得及動手,神魂都被安無雪攪碎。
魔修倒下,喬聽這才看到眼前發生了什麼。
渡劫期修士於戰中多依仗神識,常常眼未見便神已動,喬聽已經許久不曾雙眼看見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喬聽:“???”
他不過怔愣一瞬,安無雪劍勢未停,抽劍轉身便又殺了兩個魔修。
喬聽:“。”
他突然明白安無雪身上那些血是哪來的了!
此時,趙端處於獻祭之中,被吸乾血肉生機的魔修供給的靈力與濁氣儘入他身,本來被喬聽打得四分五裂的結界再度凝成,比先前還要堅固。
趙端已覺勝券在握,大笑不已:“這下你們跑不掉了吧?”
安無雪推了一下喬聽,咬牙道:“你能不能去好好攔住趙端?”
喬聽自然知曉輕重緩急,再度持劍朝著趙端攻去!
周圍魔修儘皆被吸噬乾淨,隻餘下滿地白骨,連鮮血都立時乾了。
眼看獻祭陣法之力就要繼續往外蔓延。
安無雪雙手結印,登時織了個小範圍的結界,攔住那蔓延的黑氣。
這一攔,等同以大成期的修為硬生生對上趙端的渡劫靈力!
他體內靈力頓時被自己抽乾,五臟六腑巨震,麵色煞白。
他卻隻是穩著手中法印,不曾收手。
魂鈴已被敲響,謝折風身在北冥第二十七城劍陣中,這般距離對師弟渡劫期巔峰的化身而言不過咫尺。
他和喬聽隻需在謝折風到來之前護住那些凡人……
突然!
喬聽被趙端濁氣往後一打,在空中一個翻身,悶哼一聲,還未來得及回身。
趙端大手一揮,靈力送出,撞上安無雪拉開的結界。
結界一顫,終是不堪重負地碎裂!
安無雪深吸一口氣。
他身上靈力已空,左臂印記失了靈力支撐,又有發作之兆。
撐不起第二個結界了。
他緊咬下唇,思慮其他拖延之法。
這時。
一個大成期巔峰的魔修自另一處橫飛而來,發出一聲痛呼。
那魔修正好落在趙端腳下,落地便已是一具死屍。
趙端順勢吸乾了這具屍體,卻又一怔——出手的並不是喬聽和安無雪。
他和喬聽同時收手後撤,一道朝這魔修飛來的方向看去。
男人握著出鋒的春華,一步一步走近。
困困在這人身邊飛著,這人手中,春華稍稍垂落,劍鋒之上滿是鮮紅,劍尖凝著血,一下一下往下滴著。
鮮血淋漓一路。
謝折風白衣浸血如紅衣,周身儘是殺意。
唯有安無雪毫無困惑之感,隻眸光輕輕一轉,微訝。
他想到謝折風會來,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趙端擰著臉:“——你是喬吟帶來的仙修?”
喬聽一喜:“這位仙修道友,可是來相助的?此地還有凡人,這姓趙的狗東西引了不少濁氣入體——”
“此地魔修,”謝折風打斷了他,冷冷瞥了一眼趙端,“除了眼前這一個,其餘已被儘數斬殺。”
原來剛才那個橫飛而來的魔修屍體已是最後一個!
趙端根本無物可祭了!
不論如何,哪怕隻是化身入北冥,出寒仙尊還是出寒仙尊,還是那個劍出可封魔驅濁斬妖除邪的謝折風。
安無雪鬆了口氣,卻又不由得覺著有些怪怪的。
他抬眸,這才發現謝折風正在直勾勾地看著他。
困困也在看他,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不住地眨動著。
他:“……?”
呆在那乾什麼?打趙端啊!
刹那間,趙端展開神識,果然發現謝折風所言不虛,眼角一抽。
他迅速左右看了一眼,似是明白自己不可能是謝折風這個渡劫巔峰的對手,突然疾速朝著安無雪而來!
他是要抓安無雪當人質!
安無雪眉頭一皺。
獻祭之陣已不足為懼,他即便靈力用儘,單憑神魂,對付趙端一人還是可以的。
他忍著爐鼎印發作的綿軟,打算以神識禦之。
說時遲那時快,一聲劍鳴響起,春華在謝折風靈力的驅動之下掠至他身前,如巍巍山峰一般紋絲不動地擋住了趙端攻勢。
謝折風更是借風而起,奪步至安無雪跟前,手袖一揮,靈力衝得趙端向後滾去。
喬聽乘勝起劍,直逼趙端而去!
謝折風掐出靈決,勾動四方靈力,抬手落陣。
陣法不僅壓製了趙端方才引動的獻祭之陣,還開始凝聚鎮壓此處的濃厚濁氣,框住四方,將一切靈力波動都籠在方圓之內。
狂風不止,安無雪也被靈力相撞衝得有些搖晃,輕哼一聲。
隻這麼一聲輕輕的聲響。
師弟卻猛地回頭望向他,一雙眼睛裡滿是焦急與關切:“你爐鼎印發作了?”
這人說著,靈力已經覆上印記所在之處,在這飛沙走石濁氣漫天之地,心無旁騖地替他安撫了發作。
他格外不自在。
師弟目光中既無殺意也無冷意,麵色瞬間一柔,仿佛剛剛看著的趙端等人是厭惡至極的煉獄,而此刻的眼前卻是春風送雪的芳菲人間。
可柔和之後,卻又覆著幾分痛色。
好像在難過似的。
莫名其妙。亂七八糟。
他客氣地說:“多謝。”
謝折風又問:“你身上這麼多血,可有受傷?”
這人說著便抬手想抓上他的手腕為他梳理經脈。
他還未退開,這人自己動作一頓,手懸停在半空中,竟是往後縮了縮。
像是……像是想碰而不敢碰的模樣。
他趕忙往旁邊挪去,勉強道:“我沒受傷,不必如此……”
困困落在安無雪肩上,“嗚嗚……”
謝折風一愣。
他看著安無雪退開之勢,指節微曲,最終還是收回了手。
他聽著安無雪對他說:“謝道友,你的魂鈴是我敲的。”
他知道。
“你和裴千走後,我被趙端捉來此處,這位喬仙師來救我,結果趙端險些以此地所有生靈祭陣,我不得已隻能求救於你。魂鈴我可稍後解釋,如今還請你先行除魔。”
言語冷靜,字裡行間,全是他人之事、大局之危難。
謝折風盯著身旁之人。
這張臉從前隻會對他溫和地笑,少有嚴厲之時。
可宿雪……
“我必然會行我之責。”
壓下酸澀苦感比一本又一本晦澀的劍法書冊還要難,謝折風拚儘全力穩著氣息,啞著嗓子,“但你有危險,怎不早些找我?我早在你上霜海那晚便給過你天涯海角符,你可隨時尋我……”
師兄眉梢輕動。
那明明如春風般溫潤的嗓音卻裹著疏離的語氣:“仙尊。”
他這樣喊他。
“我自知身份,不至於把自己當回事,也不可能妄自尊大地覺得自己在仙尊心中有何分量,值得仙尊棄大局不顧來救我。更何況……”
安無雪似乎是真的覺著好笑,眉眼微彎,輕聲道,“那晚霜海上,我不過動了不該動之物,便差點喪命——哪裡還敢動用那晚所得的符咒?”
謝折風渾身一僵。
他那已經疼到發麻的心竟然還能被再度刺穿,與心魔一道折磨著他。
都是假的。
都是搪塞他的借口。
他後知後覺地明白,雲劍、照水、北冥……幾番危難,“宿雪”寧可用從頭開始的傀儡之身置於險地,都不願用傳音符找他,是因傳音符會帶上神魂氣息。
師兄不想讓他知道。
而那晚霜海上……
“那晚……”
安無雪挑眉:“那晚?”
“……我險些殺了你。”
謝折風一字一頓,嗓音顫抖,胸膛疼得如烈火灼燒。
如若他當時不曾收手……
他根本不敢想哪怕那麼一下!
他差點再殺師兄一次!
即便如此。
生死一線之時,“宿雪”也不曾透露隻言片語。
師兄寧可再死一回,也不願以從前身份,再喊他一聲師弟。
第052章 第 52 章
謝折風雙唇微動, 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話來。
安無雪拿不準謝折風為何在此時提及他剛醒來之事,不解道:“此事怎麼了嗎?”
又開始莫名其妙。
他觀謝折風表情越發不好看,擔心這人又喜怒無常起來。
難道……是魂鈴?
兩次動劍就差點要了他的命, 魂鈴是他從謝折風洞府偷的, 細究也是他妄動仙尊之物。
謝折風此刻的目光讓他覺著格外陌生, 他莫名有種堵心之感。
他瞥開眼,趕忙說:“魂鈴確是我未經仙尊允許取走,但是我那時剛入落月,看什麼都覺得新鮮值錢, 瞧魂鈴無人看守起了貪念。”
謝折風靈力穩著四方,隔絕了外界。
趙端和喬聽交手了幾個來回, 瞧安無雪這邊謝折風在側,抓人當人質已是無望, 回身想轟開謝折風的靈力封鎖。
可他馭使濁氣轟了好幾下,謝折風都紋絲不動。
謝折風似是想等趙端拿出後手,沒有出劍,隻是立在安無雪身旁。
這人瞳中映著渾身沾血的安無雪的影子, 雙眸帶霧, 方才那一路殺來染上的戾意都淡了些。
謝折風握劍向來很穩, 可春華在這人手中輕輕顫動著,劍鋒之上的鮮血都快滴儘。
安無雪雙眸轉來轉去, 沒等來謝折風回答。
他實在不願在這種事情上躊躇——他隻在意北冥劍陣之事, 還有他身上的傀儡之術根源。
他又說:“我雖偷盜仙尊魂鈴,但此事也算弄拙成巧, 恰好能以魂鈴為仙尊引路……”
總不至於要在這種時候還和他算賬吧?
他無奈道:“仙尊要怪罪,事畢之後再處置我也不遲吧?”
話音未落, 謝折風神色微震,急匆匆道:“我不是……”
他太慌太急,往前一步,甚至忘了出鞘的春華還在他的手中。
劍身一動。
安無雪眸光猛地一頓,登時退開,低聲說:“仙尊!”
謝折風又是一僵。
他肩上分明扛著兩界之責都從不嫌累,安無雪本能下的動作卻仿佛比四海兩界都要重,壓得他喘不過來起來。
他喃喃道:“……你剛才,是怕我對你動手?”
安無雪:“……?”
不然呢?
他無言之下,謝折風輕輕說:“你……放心。”
男人倏地閉上雙眸。
化身眉心之上,若隱若現的雪蓮劍紋染著淡淡烏黑。
安無雪一愣。
心魔?
謝折風閉關壓製心魔數月,即便沒有根除,也不該看上去比之前還嚴重啊?
難怪從剛才出現到現在都不太對勁。
他試探問道:“仙尊是心魔加重了嗎?如今北冥情勢……”
謝折風睜眼。
劍紋隱下,他說:“無礙。將你抓來此處的,就是這個渡劫期大魔?”
“……算是吧。”
其實也不算抓,他是故意跟來的。
謝折風聞言,瞥了困困一眼,下巴輕點,便轉身掠步往喬聽趙端交手處飛去。
困困“嗚嗚”一聲,雙翅扇動,飛至安無雪身前。
小東西要往安無雪懷裡鑽,安無雪攔住它:“我現在渾身臟兮兮的……”
“嗚嗚!”
困困壓根不理會他,直接往他懷裡衝。
他隻好接住,將困困抱入懷中捧起來,眼看著白團子上立刻蹭了點紅,他無奈:“黏我這麼緊……”
也不怕謝折風起疑。
“嗚……”
安無雪隻當它擔心自己,又撒嬌了,輕輕撫著困困的毛發,轉頭看去。
喬聽和趙端正在交手,謝折風手持春華,揮劍而下,劍光勢如破竹,瞬間劈開這兩人!
喬聽登時收劍回身,在空中翻飛幾圈,穩穩落地。
趙端卻險些被靈力掀翻。
這兩人一個渡劫初期,一個渡劫後期,喬聽卻能在正麵對戰中堅持這麼久,足以見得趙端對戰渡劫期的經驗幾乎約等於無。
這人能打得第二十七城仙修隻能龜縮,全憑修濁帶來的捷徑。
濁氣是世間貪嗔癡惡之顯化,萬千生靈有善便有惡,濁氣本就不可能儘除。
仙禍以前,四方天柱頂天立地,靈脈遍布兩界,天然便會滌蕩濁氣,生生不息。千年前唯有窮途末路之人修魔,亦或是道心不穩之人被心魔左右最終入魔。魔修人人得而誅之,根本成不了氣候。
但北冥仙君率先摧毀北冥天柱,禍起冥海,仙禍蔓延四方,直至四方天柱儘皆損毀,靈脈斷絕,本該被靈氣洗滌的濁氣源源不斷地冒出,妖魔橫生。
仙修不論是走浮生道還是無情道,要行至渡劫,都得曆經練心之苦、修煉之難。
可修濁提供了一條捷徑,隻需濁氣足夠,便可暢通無阻地直達渡劫巔峰。
這才會有趙端這般,手握翻天之力,卻為禍四方之人。
千古之時,兩界全憑仙者鎮壓大魔。
但仙魔中出現的登仙秘法使得修濁者也可升仙,升仙者也可修魔,至此雙方相爭各有勝負,以至仙禍。
當年若不是登仙之法已毀,仙禍根本無法終了。
隻要謝折風是當世唯一的仙者,魔修再如何都成不了氣候。
可趙端先前那句話的意思,竟像是北冥即將有濁仙……
安無雪思緒猛地一停——他怎麼又開始想這些了?
他是宿雪,一個來自照水城的凡人。
他來北冥,隻是為了尋解印之法,遠離前塵。
他剛壓下亂七八糟的想法,便瞧見趙端被謝折風的靈力按在了地上。
春華懸在趙端眉心上方迅速轉動著,仿佛隨時都會落下。
趙端驚懼道:“饒命!!道友饒命啊!!”
喬聽持劍站在謝折風身後,驚歎道:“這位道友好漂亮的劍法!”
謝折風垂眸看著狼狽的趙端,沉聲道:“誰與你是同道?”
他稍稍俯身。
安無雪見狀,倏地想起雲舟之事,喊道:“仙——”
他目光掃過喬聽,嗓音一頓,話鋒一轉:“謝道友,莫要忘了雲舟是如何魂飛魄散的。”
雲劍幻境中,謝折風欲搜魂雲舟,結果雲舟魂魄剛被抽出便在咒術之中消散殆儘。
趙端神魂之上多半會有一樣的咒術。
謝折風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隻問趙端:“你的倚仗用儘了?”
這時,喬吟帶著幾個城中大成期巔峰的修士禦劍而至。
她剛走近,便瞧見趙端居然被謝折風用劍抵著眉心,一愣,隨後喜道:“謝道友擒了趙端?那劍陣——”
她嗓音一滯,視線同喬聽對上,語氣之中喜色驟減,嗓音竟是弱了幾分:“你……你也在……”
她像是立刻不自在了起來,喬聽卻格外從容,收劍入鞘,抱劍入懷,略有些無語道:“我當然在啊。姓趙的狗東西從城中抓了仙修,你們全都在劍陣裡,我怕耽擱,隻能先趕來救人了。”
喬吟:“是……也是。是我們疏忽……”
安無雪左看一眼謝折風身旁的喬聽,又看一眼神情仿若羞愧的喬吟,餘光之中還瞧見了趙端明顯難看到不能再那看的臉色……
這三人是怎麼?
喬聽,喬吟——怎麼聽都是同輩,可之前喬吟說的卻是趙端和城主府有舊……
“我們也是來救人的,”喬吟對喬聽說,“剛才謝道友一聽宿道友出事便找來了,隻是謝道友修為太高,我們跟在後麵總跟不上,因此慢了一步。沒想到謝道友如此厲害,我等竟幫不上什麼忙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趙端倏地大笑出聲。
他明明剛才還在春華的劍鋒之下嚇得求饒,此刻卻又得意了起來,看向謝折風,“我看明白了!我抓來的這個小美人,原來是你的人啊。原來你就是他口中那個無心無情反複無常之人!”
謝折風眼神一頓。
“你這仙修好生失敗啊!你的爐鼎剛剛說與其跟著你不如跟著我呢。哎,可惜,要不是我解不開,小美人現在可就是我的爐鼎了。哈哈哈哈哈哈!!!”
懸在趙端眉心之上的春華驟然停止轉動。
謝折風神色空茫了一瞬,第一時間轉頭看向安無雪。
安無雪根本沒當回事,隻覺得趙端實在蠢笨。
他當時顯然是滿口胡言的套話之舉,這家夥劍都快入命門了居然還沾沾自喜——
他目光一滯。
謝折風望著他,露出他看不懂的神情。
這人卻又收回目光,麵上殺意儘顯。
他沉沉道:“跳梁小醜。”
趙端笑聲戛然而止。
隻見謝折風雙指並攏化出冰寒劍氣,劍氣刺入趙端右臂,結出冰霜。
趙端發出一聲痛呼,可冰霜卻不曾消融,居然眨眼間爬滿趙端右臂。
倏而——
冰霜碎裂,趙端右臂隨著斷裂。
“啊——!!!!”
趙端渾身抖了幾下,止住呼聲,獰笑道:“你們不是問我還有什麼倚仗嗎?”
此言一出,在場諸人儘皆一怔。
什麼意思?
安無雪也覺著古怪了起來。
如今來看,第二十七城有喬聽和喬吟兩個渡劫初期,確實能在城中仙修和殘缺劍陣的相助之下同趙端斡旋。
但是趙端知曉裴千和謝折風入城之後,雖然有所忌憚,但也沒有投鼠忌器,趙端哪來的底氣?
若要抗衡四個渡劫期,其中還有一個渡劫期巔峰的謝折風化身,趙端怎麼著也得有個渡劫巔峰的助力才對……
不好!
片刻間,一前一後,謝折風眸光一凝,反手握住春華,安無雪變了臉色,其餘諸人儘皆神色各異。
安無雪猛地轉身看去,隻見一個身著華服的婦人突然出現在自己身後。
婦人麵色青白,神情呆滯,身周濁氣翻湧,靈力威壓肆無忌憚地散開。
竟是渡劫巔峰的傀儡!
喬聽握劍之手一顫。
喬吟看著那華服女子,脫口而出:“趙仙師……”
幾乎同時,趙端趁著春華劍鋒移走,強忍著痛,剩餘一臂掌心靈力一震,翻飛而起。
華服女子瞬息抬手,滔天濁氣朝安無雪而去!
她明顯同趙端一般,知曉安無雪是在場之人中,明麵上修為最低的那一個。
安無雪立刻將困困推開,以神識相迎。
可神識刺入女子識海,隻撞見空蕩蕩的黑。
這渡劫期巔峰的傀儡隻有殘魂!
既無魂魄,何談神識相攻?
濁氣已至他眼前,就要將他環繞捆住。
一切不過瞬息之間,安無雪根本沒想過指望其餘人,牙關緊咬,眼神一定,抬手要結出先前雲舟用過的那種獻祭魂靈壽數以增長靈力的法印。
春華劍“當——”的一聲擋在他的麵前,附著謝折風之靈力,猛地震開周圍濁氣。
師弟握劍橫於他身前,神色之中藏著無處發泄的慍怒,嗓音卻似是用溫和特意裹著恐懼:“你瘋了?”
又在莫名其妙!
謝折風這心魔到底什麼時候能根除?整日反複無常。
安無雪沒好氣道:“我又不知你會出手,自救又哪裡惹到謝道友了?”
“我怎麼——”
我怎麼可能不會救你。
喬吟和喬聽正同時出手應對趙端,華服女子的濁氣同謝折風的靈氣相衝,渡劫巔峰威壓交疊,震得四方猶如煉獄。
混亂之中,心魔之聲壓過萬千嘈雜。
“……師兄覺得你不會救他不是很正常嗎?”
“他隻向你求救過一次!”
“萬宗追剿,仙修圍殺,他滿身濁氣,金身玉骨儘碎,用春華強撐著身體,在他帶著你走過不知多少遍的山門下,和你說他好疼。”
“然後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053章 第 53 章
謝折風眸色一暗。
始終壓抑著的瘋意與戾意在這一刻儘皆肆無忌憚地冒出, 眉心之上,雪蓮劍紋徹底浮現,其上黑氣縈繞,狀若入魔。
這人站在他的身前, 置身於濁氣中, 和那華服女子相比, 竟是更像一個魔修。
安無雪心下一凜,神識悄悄一掃,趁著喬吟等人正全力應對趙端,抬手一揮, 在謝折風臉上施下幻術,遮住那心魔之兆。
謝折風似是同心魔相爭, 雙瞳微微渙散,卻仍然擋在他和那華服女子當中。
一片混亂聲中, 安無雪聽到這人同他說:“下次不必如此。”
“……嗯?”
“我會救你。”
“哦……”
謝折風又說:“往後你若有危,我必不會袖手旁觀。”
他敷衍地點頭:“多謝仙尊。”
謝折風指尖靈力輕顫,被謝折風靈力控製的春華倏地往下落,卻又在瞬息間被這人拿起。
困困飛回安無雪懷中, 謝折風拿著春華逆著濁氣風流直逼華服女子而去, 趙端僅剩一臂, 同第二十七城的那幾個修士戰成一團。
安無雪揚聲問:“喬少城主,裴千呢?”
“我們趕來之前擔心城中高手儘皆不在徒生事端, 他如今還留在劍陣中!”
喬吟複又看向趙端, 怒道:“你竟然如此喪儘天良,連養你教你之人也能殺了煉製傀儡?”
喬聽臉色極黑, 近乎咬牙切齒:“我罵你狗東西可真是侮辱狗啊。”
幾息之間,那華服女子隻有殘魂在傀儡體內, 戰鬥全憑本能,她的對手又是謝折風,過不了幾招便已落入下風。
春華立時從謝折風手中脫出,這人知曉自己此刻心魔反複,不宜戀戰,力求速戰速決,轉眼間雙手結印送出靈劍。
華服女子身周,濁氣翻滾得愈發厲害,形成了一股猶如實質的密不透風的牆。
謝折風神色堅定,紋絲不動地驅動法印,春華瞬間破入濁氣中,眼看就要刺入對方眉心。
可謝折風驀地停手了。
隻見這女子身上浮現出陣道符文,紋路爬滿她的肌膚,她分明是修濁入魔的傀儡之身,肌膚上的紋路卻流動著銀光。
銀光耀目,連成安無雪和謝折風都格外熟悉的陣紋。
就連喬聽和喬吟都轉過頭來,睜大雙眼。
趙端笑道:“你修為不是很高嗎?劍法不是很好嗎?你殺了她啊!!!”
喬吟好歹是第二十七城少城主,這幾日又日日守著劍陣,哪裡會不熟悉這個陣紋?
她怔道:“劍陣陣心……”
這不就是裴千所說的被偷走的陣心!?
難怪趙端到如今境地了還能有恃無恐!
她隻片刻的出神,神識未曾警惕,趙端卻尋到了機會,趕忙禦劍刺向喬吟。
“當——”的一聲。
喬聽攔於喬吟身前,手中靈劍同趙端劍鋒相撞,雙方同時一震,向後退去。
趙端靈力高於喬聽,喬聽正麵硬接,五臟猛震,剛吐出一口鮮血,他便直接用衣袖擦掉血跡,回頭對喬吟說:“對戰比自己修為高的敵人還能走神,姐姐這少城主是越當越回去了?”
喬吟一噎,麵露尷尬:“我……”
趙端也不繼續攻來,反倒優哉遊哉地站在那,收拾了一下自己斷臂的傷口,陰沉沉地說:“姐姐?”
他看向謝折風同那華服女子,目光落在謝折風身上之時充滿了怨毒,待落在那被喬吟稱呼為“趙仙師”的華服女子身上時,又掛滿鬱色。
他冷笑道:“雜種,你不是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的兒子嗎?你哪來的姐姐?出生之時你這個賤種和我互換了身份而已,此事現在人儘皆知,你還把自己當城主府的少爺呢?”
喬吟眼角一抽,全然不想承認趙端才是她的親弟弟。
喬聽反倒無所謂地攤了攤手。
另一側,謝折風收劍,同那華服女子再度靈力相撞,直接回身帶著安無雪一道避開。
趙端見狀,更是得意:“你怎麼不出劍了?”
謝折風隻是盯著那傀儡,沒有說話。
安無雪自然看得明白。
看來第二十七城的劍陣問題出在此處。
趙端沒有毀掉陣心,而是將陣心挪到了傀儡身上。那這個渡劫期巔峰的傀儡便等同於陣法的一部分,謝折風若是當真下死手,傀儡本能之下可以調動陣法之力,等同於和整個第二十七城的劍陣較量!
若是直接下手毀去傀儡,便是毀去陣心,劍陣雖有修複之能,但如今整個北冥四十九劍陣都息息相關,此時陣心損毀,至修複之前,又有太多掣肘。
陣心居然到了一個半死不活的傀儡身上,打也不是,殺也不是。
喬聽皺眉:“這是劍陣的陣心之一?劍陣不是滌蕩濁氣的嗎?怎麼會和一個修濁入魔的傀儡並存?”
趙端毫不吝嗇地答道:“當然是先做成仙修傀儡,移走陣心,再引她入魔,把傀儡之印和陣心勾連到一起,用劍陣滋養傀儡之印——你們這些時日以來輸入劍陣的靈力幫了不少忙呢。”
喬吟氣極:“豬狗不如的東西,我當時真是瞎了眼!”
趙端此刻的語氣倒是格外平淡,毫無起伏:“現在傀儡印和陣紋交織,隻有我知道每一道符文陣紋的順序,我要是死了,你們唯一能選的隻有毀了這個陣心再修補,但是北冥情勢危機,牽一發動全身,毀了陣心重修也許會引出更多濁氣。各位還要和我打嗎?”
喬聽翻了個白眼:“你這話是誰讓你背的?”
“你怎麼知道——不,呸!這是我說的!”
喬聽:“……行,你說的都對。”
謝折風已經又結出一個法印,驅使靈決,同那華服女子交手。
他所用靈力越多,華服女子身周濁氣也越盛,仿若靈力取之不儘用之不竭-
同一時刻。
二十七城劍陣中。
謝折風每每同那華服女子交手,傀儡之身調用劍陣之力,整個劍陣便如地動山搖一般震顫。
在其中的修士各個麵如白紙,有的直接抽身不及身受重傷,被人攙扶著送走。
裴千處於陣法正中,手中靈力翻飛,身周陣紋浮動。
他自言自語道:“他們尋到陣心了……?這失落的陣心怎麼和個活人似的,一會動一會不動,脾氣真大……”
又是一陣震顫!
他悶哼一聲,趕忙穩住劍陣,飛掠至其餘大成期修士身側。
他說:“陣心有古怪,接下來陣法指不定還會抽取更多的靈力,稍有不慎會被吸乾。諸位若心有牽掛,不願隕於此處,此時還來得及離去。”
有人道:“裴仙師是外來之人,眼下都在最前頭,我等城內修士怎可偷生?自然是要與裴仙師共進退的!”
裴千卻笑了:“少給我說這些大義凜然之語。若是留下,我權當你是自願,是死是活與我無關。你也彆代替彆人說什麼共進退,你想共進退彆人還不想呢……”
他下巴輕抬,點了點另一個欲言又止的修士,“你沒看他就不想留下?”
說話那人又尷尬又微慍,半晌答不出話來。
倏地——
劍陣又是翻江倒海般一抖!
裴千懶得再費功夫說道這些,飛身回到中心之處注入渡劫靈力。
他嘀咕道:“這都是什麼事?我就不該接了落月的傳信回北冥,我果然和北冥命裡相克。”-
華服女子身前。
謝折風劍光落下好幾處,最終都收手而退。
那幾處皆不是解開陣心並存之處,攻下之後反倒引得華服女子抽調劍陣靈力相抗。
若他本體在此,神魂無恙,長生仙靈力落下,大可以同時誅滅趙端和華服女子,再以大能力在轉瞬之間修補劍陣。
可如今……
安無雪本來抱著困困在後方觀戰,此刻都不認得提起心來。
——謝折風心魔發作的太不是時候了。
這人雙瞳之中已經儘是茫然之色,全憑著本能在交手。
困困雖然趴在他的懷裡,瘴獸的靈力實則一直在往謝折風的識海中送,他即便瞧不見謝折風心中魔障究竟是何境地,也能知曉此刻謝折風怕是內外都在戰鬥。
而另一邊,喬聽喬吟等人漸漸撐不住了。
他們本就隻有渡劫初期,之前在城內有眾多仙修和殘缺劍陣相助,方才擋了趙端,如今走又走不得,當麵交手,沒有謝折風相幫,趙端對戰經驗再差,也總能更勝一籌。
他終於還是沒忍住喊道:“仙尊!”
謝折風動作輕滯,回眸看他,眼神之中滿是掙紮。
識海之中,心魔順勢輕語:“他喊你仙尊。他一直都喊你仙尊,哦,他喊過你兩次師弟。”
“但那都是為了什麼?為了說你自欺欺人,為了戳穿你的虛偽,為了擺脫你的懷疑!”
師兄……
他好不容易用八百年根除心魔,沒想到還是讓師兄看到他所有的狼狽。
若是誤了大事,師兄該生氣了。
他心下一定,心魔聲漸漸弱下。
安無雪在一旁急促地說:“仙尊肩擔兩界,眼下更是勝負全倚仗仙尊一人!仙尊若是被區區心魔所控——”
“我不會的。”謝折風分明狀似癲狂,卻溫和地說出了這句話。
安無雪微怔。
謝折風掐出靈決,扔向華服女子,暫時將她擋在前方,又一揮手,立下結界,同趙端喬聽喬吟等人隔開。
隨後,他回身,朝困困招手。
困困“嗚”了一聲,自安無雪懷中躍下,跑至謝折風身側。
謝折風輕輕撫了它一下。
安無雪不解——謝折風要乾什麼?
隻見謝折風閉上雙眸,化身身體一顫,魂魄居然飄出化身。
仙者魂靈泛金,那是一個周身都飄著黑氣的金色光團。黑氣便是謝折風的心魔,那是每個人心中最本源的濁氣。
困困雙翅微動,飛到謝折風出竅的魂魄旁,瘴獸靈力囊括四方,將這魂魄護在其中。
安無雪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因心魔而起的濁氣全都往魂靈的一處擠去,化作小小一部分全然看不見金光的濃黑。
這是……
他突然意識到謝折風可能要乾什麼。
難道……
分魂之苦無異於千百倍比之身體淩遲。
這……
刹那間——
謝折風閉著眼,雙指並攏化出出寒劍光。
劍光寒涼,熟悉之感驚得安無雪往後一退。
可這劍光沒有朝著趙端而去,也不衝著華服女子傀儡而去,更沒有奔向安無雪。
出寒劍光直指謝折風神魂,毫無停頓地將那凝聚了所有心魔濁氣的一小片神魂活生生割了下來!
這人猛地抽搐了一下,渾身痙攣不止,麵色青白,連著吐出好幾大口鮮血。
困困立時上前,將那被割下來的隻有濁氣的神魂打散。
濁氣逸散入四方,如渺渺魚蝦入汪洋。
謝折風神魂重歸澄澈,隻餘下一片象征著仙者神魂的金光。
金光飛回化身體內,這人終於重新睜眼,露出那雙安無雪格外熟悉的黑眸。
黑眸再度披上星夜,眼神沉靜,隻餘下淡淡殺意。
師弟望向他。
“我不會被心魔所控,耽擱危急之事。”他說著,嗓音都還染著分魂之痛,語氣卻格外平穩,“你……莫要憂慮。”
第054章 第 54 章
春華“鏘——”的一聲, 再度飛入謝折風手中。
安無雪神情微怔。
心魔根生於心,分魂不能根除,但謝折風如此做法,當真暫時祛除了神魂中的濁氣, 將心魔壓下。
可這分魂之苦連死人的孤魂都難以忍受, 謝折風居然能狠心至此, 活生生地分自己的魂。
這人真不愧是當今世間唯一以無情道登仙之人。
他惶惶中,竟是有些五味雜陳。
謝折風心魔壓下後,又是一副萬事萬物不動於心的冷然模樣。
這人方才的古怪果真是因心魔所擾。
隻是那雙看著他的眼睛似乎還是幽深如潭,蒙著朦朧水霧。
師弟終於從他身上收回目光, 看了看自己手中沾血的春華劍。
分魂太疼,謝折風握劍的手還在輕顫。
喬吟等人被攔在謝折風靈力凝成的屏障之外, 不知謝折風這邊發生了什麼,第二十七城的修士和趙端之間誰都沒有輕舉妄動。
四方濁氣被聚攏於此處, 仙修正好趁機截斷周圍濁氣,山峰中被擄來的凡人已經被挪走,魔修屍橫遍地,偌大的山峰內, 隻餘下此處有活人氣息。
而華服女子這邊, 她是個隻有殘魂的傀儡, 對戰渡劫期以下還行,對戰渡劫期以上其實討不了好, 所以趙端這才一直無法徹底破了二十七城。她難以對付, 是因為其勾連劍陣,謝折風下手越重, 華服女子從劍陣中調用的靈力便越多。
謝折風不動手,那華服女子便也沒法過來, 被法訣來著,神情呆滯地立在那裡。
他壓下心魔,卻不曾對那華服女子出手,而是撤了阻隔趙端等人的屏障,握著春華,一步一步走過去。
安無雪在他身後,不曾瞧見他轉身之後,雙眸隻剩冷靜殺意。
趙端剛想對謝折風叫囂,可眼見謝折風這邊淡然走來,隻覺自己的斷臂傷口都格外疼了起來。
他色厲內荏道:“你、你要乾什麼?你殺了我,劍陣就完了!”
喬吟喊道:“謝道友,莫要衝動!”
喬聽皺眉:“費那麼多話,既然這位謝道友是渡劫巔峰的修為,殺了趙端搜魂便是。”
趙端臉頰一抖,惡狠狠道:“我神魂之上留有咒術,一旦搜魂會自行消解,你們什麼也得不到!”
“我就說,”喬聽撇了撇嘴,“就你還能會這種咒術?你背後究竟有什麼人在助你?若是無人,你連修濁的法門都摸不到吧?”
“呸!我一人就能讓你們通通伏低做小潰不成軍!”
喬聽嘴上全然不願認輸,張嘴又想駁回去,謝折風卻腳步一停。
下一瞬——
春華劍鳴,利刃附著渡劫期巔峰的靈力,帶著破風之聲,猛地衝趙端胸膛而去!
這一劍太快太利落,趙端根本躲閃不急,手忙腳亂結起法印彙聚全身靈力擋在身前。
可靈劍本毫無停滯之意,謝折風雙指一壓,加注靈力,劍尖仿若不費吹灰之力一般直接刺破法印,刺入趙端胸膛!!!
趙端痛呼一聲,整個人被劍氣往後摜。
刹那間,眾人反應過來之時,春華已然穿透趙端胸膛,將人牢牢地釘在地上。
靈力自春華之上攀出,化作鎖鏈,爬滿趙端全身。
趙端動彈不得,鮮血一口一口噴出,臉上脖頸上全是鮮紅。
他又痛呼出聲,嘶吼道:“你瘋了!?你不顧北冥劍陣了?”
安無雪也沒想到謝折風出手毫不拖泥帶水,趕忙跑上前:“謝道友……”
謝折風神色稍緩,卻沒有收劍。
他對安無雪解釋道:“要知曉魂靈記憶,搜魂不是唯一之法。”
不搜魂,那……
安無雪眸光一動,看向謝折風腰間的靈囊。
那靈囊是謝折風專門用來存放養魂樹精的,之前還在他手上待過一段時間。
“你要殺了他用養魂樹精照他生前死後?”
“什麼?你敢殺我?什麼養魂樹精——”
謝折風卻搖頭:“那樣照不出完整的記憶。”
安無雪也是這麼想的。
若隻是生前死後,指不定他們殺了趙端後看到的就是他們殺趙端的這一段,什麼消息也得不到,更彆提陣心之事了。
喬聽微訝:“養魂樹精是天地靈物,據說養魂樹栽種在落月峰仙尊洞府,怎麼會在道友手中?”
謝折風沒有理會他,隻是對安無雪說:“養魂樹精除了照人生前死後,還可明辨怨氣,隻要有一份怨氣,便可讀出怨氣中的東西。殺了他,他死後的怨氣隻有一份,自然看不出什麼。但若是怨氣自魂靈而成,有千千萬萬份……”
那這些拚湊在一起,怕是能和搜魂一樣,看完趙端的生平。
趙端慌亂至極:“什麼意思?你放開我,你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有怨氣,你就什麼都沒有了!!”
喬聽震驚道:“你連罵你一句都要記仇,殺了你還會沒有怨氣?編瞎話也不帶這樣編的吧?”
“你——啊!!!!!!!”
趙端猛地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可春華依然插在他胸膛,靈力牢牢將趙端釘在地上。
謝折風雙指送出冰寒劍光,竟是將劍光送入趙端眉心,割下了他一片魂魄!
——同方才謝折風對自己做的事情沒什麼區彆。
可麵對分魂之痛,連謝折風都麵色慘白渾身顫抖了好一會,更何況是趙端!
趙端那渾身是血的臉已經擰成一團,神情格外扭曲,慘叫聲不斷,雙眼瞪大,雙瞳震顫。
顯然疼痛到了極致。
隻這麼一下,他慘叫過後便是痛吟,驚懼地說:“我……啊!我告訴你,啊……”
第二十七城的仙修更是沒想到謝折風下手如此狠,儘皆麵色一變,不敢開口。
喬吟張了張嘴,最終隻是撇開臉去。
謝折風卻沒有停手。
他指尖又是一動,冰寒劍光再度落入趙端眉心。
“啊——!!!!”
“我說啊,我告訴你啊——!!!!”
“救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停下,快、快停——啊啊啊啊啊!!!”
“……”
不知過了多久。
於安無雪等人隻是片刻須臾,於趙端而言卻是時時刻刻的煎熬。
喬吟喬聽等人雙眼瞪到酸澀,這才發現自己屏息許久,連眼都不敢眨。
謝折風神色未變,一雙黑瞳又冷又淡,毫無波瀾。
安無雪不是沒有乾過碎人神魂之事。
當年南鶴隕落落月危急,渡劫成了兩界至高之峰,他為了殺雞儆猴樹立威信,也曾攪碎宵小之徒的神魂。
但他要麼隻是切出對方一片分魂,要麼直接攪碎敵人神魂,如此便已經足夠震懾對手。
他從未做過這等千刀萬剮之舉。
他都看得呆了呆,遑論他人。
趙端的慘叫聲和求饒聲中,四方一片寂靜,連風聲都被嘶啞的慘叫聲壓下。
直至最後,趙端連喊都喊不出來了。
不知多少片分魂散開,謝折風回頭看了一眼安無雪。
“養魂樹精在我腰間的靈囊裡,能否幫我拿出來照一下?”
這人上一次讓自己拿養魂樹精還是不容拒絕的命令姿態,剛剛還在麵不改色地一片片粉碎趙端神魂,眼下又突然一副格外好說話的語氣。
安無雪有些恍惚,怔怔上前,伸手去拿謝折風腰間的靈囊。
湊得近了,出寒仙尊身上的血氣和冷息都環繞上來,他眉頭一皺,趕忙摘下靈囊往後退,從中拿出了養魂樹精。
趙端已然雙瞳渙散,目光如盲,格外黯淡,先前吐得滿臉滿脖頸的鮮血早已乾涸,春華還紮在胸膛之上。
他湊上前,動作一頓。
“謝道友不自己來嗎?”上一次這人也沒碰養魂樹。
這是乾什麼?讓他代勞,還代出癮來了?
“我……不便動用。”
又是一樣的借口。
安無雪懶得費心思去思考這人心中彎繞,他抓著泛出淡淡金光的養魂樹精,湊近趙端眉心。
湊近的那一刹那,趙端眉心冒出比濁氣還要濃黑的滔天怨氣!
那是分魂之苦下,每一片魂魄散發出來的怨氣!
黑氣之中,謝折風悄無聲息地在安無雪身後掐動法訣,護著安無雪不被怨氣所擾。
謝折風驀然想起雲劍幻境中,養魂樹精本就在師兄手中拿了好一會。
他當時便鬼使神差地試過養魂樹精,卻因為樹精沒有反應而按下疑慮。
現在想來,當時他實在蠢笨。
宿雪的殼子裡是師兄的魂靈,自然知曉許多古籍中的內容,知曉養魂樹精隻會生效一次。
師兄“不小心”被人推入幻境也好,提前使用過養魂樹精也罷,費儘心思,皆是為了躲他。
黑氣同金光交錯之中,他開口,嗓音沙啞:“在雲劍門時,我其實用養魂樹精試過你。”
安無雪神色一滯。
謝折風親眼看著師兄的眼神瞬間變得警惕,語氣躊躇:“仙尊在說什麼……?”
春華劍刺透的分明是趙端的胸膛,謝折風卻覺著疼。
他低聲說:“你有時太過機警聰明,我這才有所懷疑。其實養魂樹精對你沒有反應,這段時日,是我在心魔左右下迷障了。”
師兄似是愣了一下。
“心魔已被暫時壓製,”他說,“我如今不會……將你看成師兄。先前種種,見諒。”
師兄不想告知他身份,他即便聽到鈴響又如何?
他不敢認。
他逆著光,瞧見光影之中,師兄臉上閃過一瞬慶幸與鬆懈的神色。
“仙尊說笑了。仙尊何等身份?疑我試我也是理所應當。我幾番冒犯,仙尊不殺我,該是我感恩戴德。”
安無雪話音剛落,養魂樹精在他手中光芒大盛!
盛光之下,他沒有看見師弟一瞬間發紅的雙眼。
趙端瞪著雙眼,方才一直在起伏的胸膛在這一刻徹底平靜下來。
喬聽在一旁抱劍許久,此刻終於回過神來,下意識伸手上前攔住:“等等,養魂樹精是什麼都會看到嗎——”
金光籠罩怨氣。
刹那間,一股悠長的記憶湧入養魂樹精的金光之中,在金光的照射下,送入在場所有人的神魂中。
安無雪和謝折風離得近,兩人一同進入了同一個記憶編織出來的過往幻境。
眼前的一切開始流動起來。
喬聽和趙端交手之時,安無雪也聽見不少亂七八糟的話,趙端和城主府的關係他能猜個大概。
果不其然,趙端的生平記憶之中,存在感最高的一個名字,就是喬聽。
第055章 第 55 章
北冥第二十七城位處西側, 往來修士多半來自民風開放彪悍的琅風城,還有一些自各處入北冥的修士。
相較其餘外圍之城,第二十七城實力頗強。
在趙端降生以前,二十七城同時擁有兩個渡劫期修士。
一個就是先前喬吟所說的, 被趙端入魔後斬殺的上一任城主, 喬垢。
還有一個, 則是那被趙端做成傀儡的華服女子,趙秋然。
喬垢和趙秋然分屬第二十七城兩個仙修大氏族,年少時都是下一任城主的有力人選。
城主更迭之時,喬垢憑著渡劫中期的修為和對劍道更勝一籌的領悟, 輕巧地贏了當時初入渡劫的趙秋然。
這兩家慣於爭鬥,本是水火不相容的。但交手之後, 趙秋然欽佩於喬垢心性修為,居然對喬垢心生情意, 想同喬垢結為道侶。
喬家和趙家得知此事,一番商議,都有些樂見其成——若是成了,自此兩家是一家, 等同於一個同時擁有兩個渡劫的宗門, 也就沒什麼需要爭鬥的了。
可一切初始, 便是這喬垢並不願意。
他不僅不願意,他的意中人, 居然還是二十七城一個普通商賈家的凡人女子。
那凡人女子十九歲那年行於長街, 正巧遇到化作凡人於路中失神的喬垢。
喬垢當時悟道出了岔子,想不通凡世萬千生靈, 草木蜉蝣,亦或是貧苦流民、位高權重者, 一世皆不過百年,時間匆匆過,抵不過修者閉關一刹——如此人生,究竟有何意趣?
難不成生下來便是要等著死麼?
他想不通,入了迷瘴。
他晃晃中漫步在長街中央,時不時撞過行人,被罵了不知多少句,卻毫無反應,怔怔出神。
有人抬轎而過,那女子掀開轎簾,正好瞧見轎夫罵他道:“你這人走路怎麼不看道?我們這麼大一個轎子你就衝上來?可彆到時候撞上了訛上我們小姐!”
喬垢心不在焉道:“無意衝撞,見諒。”
言罷便要繞道走開。
女子柳眉輕動,眉頭微皺,喊住了他:“這位公子!”
喬垢失魂落魄地回頭:“可是衝撞了姑娘車架?”
他低頭,要從幻化成凡塵香囊模樣的靈囊中拿出金銀細軟,“在下可以賠罪……”
動作嫻熟,不知先前衝撞了多少人,賠了多少錢。
女子沒忍住笑了一聲,纖纖玉手伸出轎簾,竟是遞出一捧花來。
“我隻是看公子失魂落魄,不知何事如此憂心。此花是我於郊外踏青所摘,公子不嫌棄,便贈與公子。”
“花草有靈,公子觀之,或許可解幾分愁苦。”
喬垢抬眸望去,花束遞於眼前,不過是隨處可見的野花。
北冥將入初冬,正是草木枯敗之時節,那野花已然頹敗,花瓣垂落泛黃泛黑,若不是被摘下,眼看風一吹便會凋零。
喬垢訝然:“它快謝了。”
女子笑道:“花開自然花謝。我隻是將它摘下,看它多開幾日,有人觀之便是好的。”
喬垢怔怔不語。
半晌,那女子見他不接花也不接話,以為他不願,正打算收回手。
喬垢卻突然伸手接過那束花,莞爾:“多謝姑娘,我明白了。”
“嗯?公子明白什麼了?”
女子困惑間,喬垢身影已消失不見。
轎夫揉了揉眼睛:“人呢?”
喬垢突破去了。
次年,他以渡劫中期的修為敗了趙秋然,繼城主之位,不顧兩家意願,前往那凡塵女子家提親。
女子走出閨房,會客於堂,才發現來者正是那日長街上突然消失不見的公子。
她爹娘問那公子:“這位郎君,若是有意求娶,聘禮幾何?”
公子伸出手,掌心朝上,一束將謝未謝的野花被靈力包裹其中,竟還是他們初見之時的模樣。
周圍凡人見得仙師顯靈,紛紛跪下。
可他卻撤了靈力,花束露於外界,風一吹,花瓣飄落。
花謝了。
他說:“這是我的聘禮。”
女子怔然:“既存了一年,怎麼讓它謝了?”
“開過便足夠。”
女子一笑,自己點頭,允了這門親事。
這段往事發生之時,趙端還未降世,所知都是來自長輩相告。
因此記憶畫麵之中,不論是喬垢還是那女子,或是二十七城的一切,都是朦朧模糊的,隻能瞧見如影子般的輪廓。
安無雪和謝折風一道站在這些黏連的模糊中,靜靜地看著。
他擔心自己錯漏了和傀儡之術還有北冥之亂有關的線索,認真地看著這些和趙端有關的往事。
可他看著看著,突然覺著有些古怪。
稍一轉頭,撞上謝折風的視線,他這才發現謝折風沒看眼前,反倒在看著他。
他有些不悅,皺眉道:“仙尊為何看我?”
剛才不是說不會“錯認”他了嗎?
謝折風匆忙移開眼,一瞬間的語氣似是有些慌亂:“沒有,我……”
他嗓音一頓,複又平靜下來,壓著嗓子說:“我隻是看喬垢和他夫人不過於凡塵中萍水相逢,相見一麵,他夫人無意之中破了他業障,他便能動心至此,有些稀奇。”
師弟轉瞬間又是一副冷然神情,“方才隻是想同你說此困惑,正巧罷了。”
“哦。”
安無雪不覺著稀奇。
他說:“有人的情愛源於日久,有人的情愛始於一瞬,或是兩相結合,生於日久中的一瞬。”
師弟之於他,年少時替他斬滅心魔的那一刻,不也是日久中的一瞬?
他苦笑一聲:“隻不過,一切都是相對的。失望也可以源於日久,始於一瞬。”
情動始於斬心魔,心死始於劍光入他心。
他說完,謝折風便沒了動靜。
他看著眼前流動變幻的場景,沒有看謝折風,不知這人是何想法,也沒什麼想知道的。
趙端所聽聞的往事中,喬垢以凡塵之禮,三書六聘,十裡紅妝娶了那凡塵女子。
他已是二十七城修為至高之人,又身為城主,他愛什麼人,無人能乾涉。
可喬垢再如何愛她,也改變不了她是個凡人這件事。
這女子甚至天生沒有仙骨,無法入道,哪怕有仙丹妙藥相幫,也至多隻能活百餘歲。
仙禍之後,舉世隻有謝折風一個長生仙,其下便是渡劫。
渡劫期的修士哪怕在落月峰,也是上上賓。
趙秋然哪裡能忍得了被一個凡人女子比下去?
她心中不忿,族中仙修卻勸她:“城主夫人壽數有限,百年對你不就是眨眼而過?等一等罷了。凡人幾十年便色衰,屆時城主還是個翩翩少年郎,說不定你都不需要等到她香消玉殞,他就會回頭看你。”
趙秋然也覺得他人說得有理。
幾十年罷了,閉關一刹而已。
她暫時作罷,喬垢成婚後一年,喬吟便出生了。
又是幾年過去,這孩子剛剛五歲時,便顯露出了些許天資。
她的母親是個沒有仙骨的凡人,不成想她卻是個天資根骨俱佳的。
城主府的人都說,趙家如今除了趙秋然,後輩無一人出眾,這小女娃根骨上佳,指不定將來可以直接當少城主。
趙秋然聽了,愈發不服。
憑什麼?
憑什麼她比不過一個凡人女子便罷了,這女子生的孩子還能是個天才?
她沒忍住道:“再天才又如何?過不了幾十年,指不定還要喊彆人當娘。這孩子天生有仙骨,幾十歲對她而言太年輕,以後會不會記得這個凡人母親還未必呢!”
這話在他人有意無意的傳播下,果不其然傳到了喬垢的耳朵裡。
喬城主言語堅定:“她若百年,我不會再結道侶。”
趙秋然氣極。
更讓她無法冷靜的是,沒過幾天,城主夫人又有身孕了。
趙秋然不明白。
為什麼?凡人對於修者而言,渺小而短暫,那個凡塵女人到底好在哪裡,能把她一個渡劫期的仙修都比了下去?
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