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謝折風身形一晃。
困困無聲地飛起來, 抱著安無雪的手臂,輕輕蹭著他的手腕。
他用另一隻手摸了摸小東西的頭,示意它沒什麼事,這才對謝折風說:“發生過的事情, 再怎麼三令五申不會再來一次, 也是沒有用的。”
“我死過一回, 仙尊這些時日便日日怕我離去——這何嘗不是一樣的?我因你而死一次,你說你不會殺我,不會疑我,我就能放寬心嗎?我說我不會離去, 你就能無所謂了嗎?”
謝折風寂靜無聲。
安無雪這回倒是耐心十足地等了片刻。
可謝折風眸光凝沉,麵無血色, 仿佛隨時要跌入身後無邊無儘的虛無當中。
他在疼,卻喊不出疼。
他徹底說不出話來。
安無雪一下一下地順著困困的毛發, 摸著懷中小東西的頭,神色平靜,嗓音更是裹了一層溫和:“師弟,你還記得師尊嗎?”
謝折風麵露茫然, 卻還是立刻答道:“自然。”
“我也記得。仙禍快終了的那些年, 舉世無仙, 我每次聽人提起長生仙,總會想到師尊, 想到很多過往, 回憶師尊教我練劍傳我道法,懷念師尊於我的慈善與期望。
“但其實師尊同你一樣, 修的是至疏至淡無情道。他是眾仙尚在之時都能力壓兩界高手的南鶴仙尊,為人冷心冷情, 處事隻有蒼生。他對我的期望、對你的教導,隻因為我們是他的弟子,因為我們將來需接管蒼生重任。
“我若是細細回想,其實年少時他教我們練劍,雖有慈愛之時,但更多的其實是日複一日的嚴苛。我自小無父無母,初涉世事,自然將師尊當做父母,可師尊從未回應過我的敬仰依賴之情,反而會斥責我太過優柔。
“但哪怕是現在,我還是懷念師尊為數不多的耐心與溫和——因為他死了。”
“師兄——”
“師弟。”他回應了謝折風這一聲。
他反而笑了。
“生死會讓人失了尋常之心,這一點我體會了太多。”
他上輩子,總是在被動地同死人較勁,最終輸的都是他。
“師尊死了,我便隻會懷念他帶給我們的美好。我死了,你就一定能分得清愛恨與虧欠嗎?”
謝折風嗓音發澀:“我分得清!”
“這是你現在自以為的答案,但這對我不重要,因為我怕了。”
或許謝折風現在當真以為自己是一片真摯之心吧。
眼前之人雙目微紅,方才說出口的寥寥幾言語調都頗為激動,可安無雪卻從始至終平靜得很,像是在陳述尋常之事。
他說:“至於雙修一事……那是在北冥劍陣功成之前,你中了魅毒,你說你不記得,許是鮫妖魅毒會亂人意識吧。當時確實是我沒能自持,身為師兄,不論如何,此事算我之過,你忘了也好。”
在他們麵前的那兩道生死陣門又開始晃動了。
這一回,不是謝折風做了手腳,而是這一片虛無所剩的最後方寸之地真的要開始湮滅了。
安無雪覺得自己已經說了很多,一些最開始沒想說的都說了,沒必要說的他也說了。
他把困困放在了謝折風的肩上,說:“仙尊心魔雖暫時壓製,但並未根除,還是讓困困跟著你吧。”
他神色平常地轉過身,不等謝折風回答,抬腳踏入右邊那道陣門之中。
他似乎聽見身後的人輕聲又堅決地說:“我當真分得清……”
安無雪隻是往前走著。
待到虛無的黑暗褪去,他眼前景象再度清晰。
裴千和薑輕就在一旁。
薑輕重傷未愈,此時正在閉目調息,而裴千則是掐著靈訣,正在維持一方結界。
裴千見著安無雪和謝折風先後出現,鬆了口氣:“等你們好一會了,我還以為上一個幻境出了什麼事。”
薑輕緩緩睜眼,麵露疑惑:“謝道友臉色好蒼白,你也受傷了嗎?”
裴千:“咳。”
“小裴也有傷?”
“是,內傷。”憋的。
安無雪:“……”
他掃了一眼四周,才知道為什麼裴千居然撐著結界藏匿他們的氣息。
他們在第一城中,可他們的身後,卻沒有那聳立了千年的北冥劍。
這難道是……
薑輕已經開口道:“好消息是,我們入了生門。壞消息是,這道生門裡的過往,似乎是北冥劍陣未成之時。”
裴千咂舌:“劍陣未成之時?那不就是千年以前的仙禍之時?我剛剛一走出來,沒看到北冥劍,我差點嚇趴下了——萬一這是眾仙隕落之前的北冥第一城可怎麼辦?”
那時候的北冥,可是高手輩出、仙者紮堆的!!
他們要是被當做什麼來曆不明的宵小之輩可如何是好?
謝折風啞著嗓音,徐徐道:“即便有,也不至於無可匹敵。陣法終歸是人布的,布陣者不是長生仙,陣中幻影再厲害也不可能真的到達仙者境。隻要不是仙者境……”
有他在,他們便不可能當真有生死之危。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有長生仙,謝折風天予劍紋,無情入道,百載渡劫,年少登仙,仙禍之時的長生仙怕是也找不出幾個能同他匹敵的。
安無雪自然也明白這一點,對此並不擔心。
但他稍稍皺眉,道:“不太可能有長生仙,裴道友和薑道友若是把神識探入我們腳下,能感受到劍塚的存在,劍塚是北冥劍陣的第一步——這個時間點,是北冥劍陣設立中途。那時舉世無仙,而上官城主也未必在城內……”
千年以前,他們為了立下北冥劍陣,常常在北冥四十九城中奔波,上官了了並不是日日待在第一城。
薑輕說:“宿雪對四海萬劍陣真是了解。若是如此,其實也算好事,那時候的城主還沒有半步登仙之境吧?要是我們能在此間找到她,要殺她就容易多了。”
“千年以前的第一城中渡劫氣息太多,我們無法確認城主在哪。四個人一同尋找太容易暴露也太慢了,不如我們兵分兩路?”
裴千趕忙附和道:“正有此意!那正好我和薑先生一道,宿雪和謝道友一道。”
這樣他就不用和仙尊待在一起了啊!!!
他趕忙從自己靈囊中掏出了兩張用材極為稀罕的符紙。
裴千直接以劍尖劃破指尖,用自己的鮮血,在上頭落下符文。
“這是能在一定距離內傳送的符咒,兩張符咒是一對,撕碎其中一個便能傳送到另一個所在的地方。”裴千遞了一張給安無雪,“如果我們未能尋到城主,有人破了此間幻境的話,其餘人也可以通過這兩張符咒彙合,一同進入下一個生死門。”
安無雪接過,說:“好。不過薑道友重傷未愈,裴道友又更擅陣法不擅鬥法,兩位一起,不算穩妥。
“還是我和薑道友一起在城內尋人較好。
“仙禍之時第一城邊緣常有魔修潛入,防護的結界法陣眾多,鎮守的渡劫高手也不少,危險重重。謝道友修為最高,在外側尋找合適,裴道友同去,正好相助謝道友。”
他這一言終了,裴千立刻垮下臉卻不敢說什麼,謝折風登時冷著目光看向薑輕。
唯有薑輕笑了一聲,溫聲道:“宿雪考慮的當真周到。”
謝折風隻是看著安無雪。
可安無雪不看他,他伸手,想將安無雪拉到他眼前,可臨了快要碰上,又想起師兄對他的觸碰有多排斥。
他動作一頓,最終隻敢抓著安無雪的衣袖,低聲問:“為什麼?薑輕現在身上還有傷,護不了你——”
“我何須他人相護?他護不了我,我護他便是,左右他又不會殺了我。”
謝折風雙瞳微顫,隻覺短短數言,竟如萬箭穿心,烈火灼身。
偏生薑輕還在一旁說:“謝道友和宿雪是同門,同門之間守望相助,擔憂宿雪安危也正常。真是慚愧,先前我分明還能護著宿雪,如今宿雪修為突飛猛進,我反倒成了累贅。但是謝道友請放心,如有危險,我也會儘我所能,定會幫謝道友照顧好宿雪的。”
謝折風眼神愈發幽沉。
裴千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深深地呼了口氣。
不遠處似有修士在靠近。
謝折風僵在那兒,安無雪便乾脆甩開了他的手,說:“就這麼定了,當務之急是找到上官城主,再尋破陣之法,莫要被時光洪流裡已經過去的因果絆住。”
“誰找到上官城主,傳音相告。”
話音未落,他直接同薑輕一道,隱匿氣息出了裴千落下的結界,身影消失在裴千和謝折風視線內。
裴千更是大氣不敢出。
直至那來詢查的仙修即將發現他們,謝折風手袖一揮,靈力帶起輕風,連帶著把裴千和困困一起帶走。
他們很快來到了第一城外圍。
謝折風想儘快終結此間幻境。
破了幻境也好,殺了幻境中的上官了了也好,總之他一刻都不想等。
他一想到安無雪會和那沒有分寸不知輕重的薑輕獨處不知多久,兩人之間又不知會說什麼……
他胸膛便像是填滿了醋一般酸苦,酸苦之中又裹著惶恐。
他怕師兄當真對那胎靈……
可他卻偏偏沒有任何立場說話,連一句“我不想他同你一道”都沒有資格說出口。
識海輕晃。
那不過剛剛被分魂壓製的心魔居然又有重現的趨勢!
謝折風趕忙強行壓下心中雜念,忍著分魂之痛,鋪開他的神識。
——快點結束此間幻境,師兄便不會和那胎靈多待。
他們此時正在第一城邊沿。
裴千剛站穩,便聽到出寒仙尊說:“第一城背靠冥海之處,有一個很淡的渡劫仙修氣息。”
氣息很淡,反而說明那個仙修的修為凝實,修為精深。
“難道是上官城主?那我們——”現在過去。
話沒說話,裴千又被謝折風像拎著個麻袋一般,被帶著飛掠而起。
裴千:“……”
看仙尊現在的積極性,說不定下一刻就找到上官城主,一劍把人給殺了,他來乾嘛的呢?
他認命地當一個廢物麻袋,跟上謝折風。
片刻。
謝折風隱著自身氣息,同裴千一道前後淩空落下,來到了冥海岸邊。
眼前一片蔚藍海水,海浪之聲循循入耳。
他們看清了那岸邊的人影。
困困驚喜地輕聲嚎叫:“嗚嗚!?”
裴千都愣了一下。
謝折風怔怔道:“……師兄?”
海浪儘頭,濕沙與海水來回相錯之地,千年之前的安無雪坐在礁石之上,正眺望著遠處濤浪,神情複雜,似有憂慮,又似有無措。
他喜著素青,當年分明是兩界修士馬首是瞻的落月首座,卻從不見奢華之風。即便如此,他坐在錯亂的礁石之中,也比身後望不見儘頭的冥海水還要讓人挪不開眼。
也正是因為師兄穿著總是如此素淨,謝折風這才一眼瞧見了師兄雪白的脖頸處,那稍稍冒出衣領的幾點微紅。
這種痕跡,不像是受傷,反倒像是……
謝折風驀地想起先前安無雪所說。
——“冥海水淵雙修後,你一人獨回落月峰,我回到北冥劍陣……”
——“至於雙修一事……那是在北冥劍陣功成之前,你中了魅毒,你說你不記得,許是鮫妖魅毒會亂人意識吧……”
難道……
難道此時正是師兄所說的冥海雙修之後!?
第072章 第 72 章
謝折風頓時往前走了幾步。
可他望著千年以前的師兄, 所有的害怕恐懼無措都堆積在了一起。
他不敢打擾到此時還未經曆此後苦難的師兄,卻又想再見一見那時的師兄,想同“安無雪”說上幾句話。
他躊躇而又猶豫,又停下腳步, 問:“師兄殺‘我’之時, 我能感同身受。若我同千年前的師兄說話, 他也在此間幻境中,可能感知?”
裴千在一旁鵪鶉許久,聽謝折風問完卻無人應答,猛地反應過來:“啊?哦, 仙尊是在問我?”
謝折風瞥了他一眼:“還有彆人在此?”
“那不是還有一個千年前的安首座……”
但謝折風隱了他們二人一獸的氣息和動靜,千年前的安無雪修為再高也沒有登仙, 自然無法發現此處有了他人。
裴千悻悻答道:“不會,觀葉陣沒辦法牽動那麼強的因果。仙尊能感受到幻影身死, 是因為身死之時的心緒波動太過濃烈,因果太強。”
“簡單的談話相處是不會的。”
謝折風又問:“觀葉陣是否會同入陣者心緒心念關聯?”
“仙尊是問——觀葉陣是否會根據入陣者的因果和心中所想,勾出對應的過往吧?”
謝折風輕輕頷首。
“會的。畢竟此陣的來源……仙尊會特意命人尋我行蹤,又帶我重回北冥, 不是因為缺陣道高手, 而是預料到北冥之事我能派得上用場吧?”
裴千難得露出了似譏似嘲的表情, “確是如此。此陣是那個人為了囚我所創,目的是讓被囚者不斷徘徊在過往在意之事中出不來, 本就不是個單純的時間法陣。我們身為入陣者, 越容易想到什麼,便越容易進入那段過往……”
裴千一頓。
他們現在所在時光洪流的幻境是在千年以前, 這個時間點,裴千還沒出生, 薑輕還是塊沉在冥海水中的石頭,會把他們帶來這裡的人隻有可能是安無雪或者謝折風。
看仙尊這般反應,怕是仙尊和安首座方才就有人在想這段回憶……
裴千神情一擰——人不可以,至少不應該,知道這麼多事情吧!!!
他不敢說話了,好在謝折風的心思全然不在他的身上,根本沒在意裴千猜到了什麼。
謝折風又猶豫了片刻。
他出劍從未停滯半分,殺伐不曾躊躇,如今卻連幻境之中的幾步都有些膽怯。
“嗚嗚……”
困困卻已經飛了出去!
坐在岸邊礁石之上的青年聽到這一道熟悉的熟悉的叫聲,乍然回眸,頗為驚喜道:“困困?你怎麼來北冥了?北冥大妖剛隕,劍陣未成,遍地險惡,我不是讓你待在落月峰等我歸來嗎?”
他張開雙臂,將困困接入懷中。
小東西落入他懷裡,安無雪隻覺雙臂一沉,溫溫輕笑:“你怎麼重了這麼多?還大了?該不會是戚循偷偷給你喂吃食了吧?”
困困隻知道在安無雪懷中打滾。
安無雪哭笑不得:“你怎麼啦?”
謝折風心間一揪。
他雖對雙修之事毫無印象,卻知道,北冥劍陣落下之後,師兄因無故斬殺上官然,認了戕害同道一罪,入蒼古塔百日,出來之後困困才見著師兄。
對困困而言,此時的師兄,是千年前便追不回的泡影。
——於他而言何嘗不是?
他胸膛酸麻,疼得蓋過了分魂之痛。
困困蹭夠了,卻突然咬住安無雪的衣袖,往謝折風這邊飛。
安無雪一愣,順著困困拽他的方向看去。
謝折風不得不在化身之上現出自己的真實樣貌,踏出隱匿的結界。
他不由得想——自己從前是何模樣?又會對師兄展現出何等神情?
安無雪看到他,麵露驚愕,眸光一閃,倏而無措了起來,目光遊離,避開同謝折風對視。
師兄一下一下地撫摸著懷中的困困,似有些緊張。
“原來困困是師弟帶來的……”他垂眸,低聲說,“你回了一趟落月峰嗎?”
謝折風緩步上前。
海水沒過沙石,浸濕了他的衣擺與長靴,可他連靈力都忘了用,就這麼如同凡人一般走到師兄坐著的礁石下。
他仰頭望著礁石之上的師兄。
方才隔得太遠,如今走近一看,師兄束發頗為淩亂,碎發貼著額間與鬢角,發梢被海風吹著,一晃一晃的。
遠處看去脖頸隻有點點微紅,近處一看,師兄的喉結之處都有些泛紅,衣袍披的格外鬆散,素白衣帶隨風而起,像是能飄進人的心裡。
無儘冥海的水霧都像是籠在了他的身上,襯得他整個人都如霧般朦朧。
謝折風不過走近凝望了他一眼,安無雪的雙耳便輕動了一下,耳垂迅速紅了起來。
就像是……剛剛被什麼人欺負過一般。
“師兄可是剛從冥海水淵的鮫族腹地中回來?”
謝折風隻覺喉間滾了無數刀片,他說這句話,每個字都疼進他的肺腑之中。
他居然忘了。
他怎麼能忘了?
安無雪輕輕點頭,遂又搖頭:“也不算……我比師弟醒得早,隻是有些……所以在此地坐了兩三日。”
他低著頭,眼神躲閃,這般吞吞吐吐地回應著謝折風,話一說完,卻又神色一變,驀地跳下礁石,踏入水中,雙手把著謝折風雙臂,仔仔細細地看著謝折風。
“對了,我險些忘了——那魅毒可對你有影響?你的道心現在如何了?身體可有不適之處?”
謝折風喉結輕滾,不知如何作答。
當時的他是沒有任何不適的。
他似乎是獨自一人在蚌殼中醒來,因傷了元氣,直接回到落月峰,閉關打坐許久,出來之時,北冥劍陣已成,師兄卻因蒼古塔刑罰而閉關養傷了。
他隻能說:“我無礙,你莫要擔心我。”
他甚至不敢變了神色,他怕師兄發現,他怕這近乎不可能發生在如今的一切眨眼破碎。
“你不要騙我,”安無雪抓起他的手,指尖搭在他的脈搏之上,要為他探查經脈丹田,“情愛雙修本就和無情道相悖,怎麼可能沒有任何影響?此事是我這個師兄的錯,不論如何,我都該擋在師弟前麵,替你擔下——”
“師兄!”謝折風沒能穩住心緒,急促道,“雙修是二人之事,中魅毒的是我不是你,怎會是你的錯?”
千年前的安無雪不曾見過謝折風這般神情,一時之間,連想說什麼都忘了。
他睫毛輕顫,怔怔不語。
困困已經飛到兩人身側,不敢發出任何動靜。
北冥海風簌簌不止,安無雪鬆散係著的衣帶被吹得一下一下地打在謝折風衣袖之上。
謝折風生怕過往中的師兄就這麼被海風吹走,他實在想抱著對方,卻又實在不敢。
“可我最終還是沒有推開你。”安無雪終於開口。
他那桃花一般溫潤的眼睛彎了彎,勾出繾綣笑意,“是我早就對師弟動了越過同門之情的心思,才有幾日前水淵之事。”
“……你說什麼?”
“嗯?”安無雪沒明白謝折風在驚訝疑惑什麼。
謝折風忽而覺著冥海輕風比極北境的冷風和星河道的罡風都要冰冷,吹得他徹骨冰寒。
——是我早就對師弟動了越過同門之情的心思。
此言比心魔妄圖動搖他心境之時說出的任何言語都要尖利,絞碎了謝折風最後的冷靜。
他還是沒能穩住神情。
“師兄……”話剛出口,他才發現自己嗓音啞得不像話。
安無雪更是怔然,茫然又焦心道:“你怎麼了?”
怎麼了?
謝折風直至今日,直至安無雪說出方才那句話之前,都隻以為他和師兄之間不曾互訴過明確的情意。
可他們不僅雙修過,師兄還早就……
那他千年前在雙修之後又是如何對師兄的?
此後種種,師兄所受,又何止是傷心那麼簡單?
師兄是帶著他們在冥海深淵之下互訴過的情意,死在出寒劍下的嗎!?
他居然……
他竟然!!!
“我隻是……”他費儘了力氣才再度開口,“隻是覺得我實在混賬。”
師兄此時甚至還想攬下一切。
他嗓音哽咽,終是說出虧欠安無雪千年的話語:“我也心悅師兄已久,卻一直辜負師兄情意,是我對不起師兄。”
處於過往幻影中的安無雪霎時神色空白,眼眶似是在微微泛紅。
海浪一片一片地拍來,蜃影之中的時光還在仙禍未過時,冥海之上見不著任何靈獸的蹤影,風雲無痕,仿佛時光都靜止在了這一刻。
許久。
四方天地輕顫,整個北冥第一城開始崩塌。
這是幻影將破之象。
謝折風險些以為自己當真回到了千年以前,直至此刻,如夢方醒。
還處於隱匿結界之中的裴千呆滯道:“怎麼破局了?不是說要找上官城主嗎?”
破局,要麼是蠻力破之,要麼是局中人自行發現一切是虛妄的。
“難道是薑先生那邊找不到上官城主,所以直接把幻境破了?”
謝折風看著周圍開始坍縮,也閃過一絲意外之色。
可他收回目光,卻發現身前的“安無雪”並無任何驚訝神情。
“師兄……?”
安無雪眺望遠方,輕笑了一聲。
他抬手,替謝折風理了理那有些歪了的衣襟,又轉過頭,摸了摸困困的毛發。
“嗚嗚……”困困趕忙湊上他的頸間,埋在他的頸窩之中,叫聲之中似有不舍之意。
謝折風隱約意識到了幻境崩塌的根源。
過往中的師兄看他的目光充滿溫柔,落下的話語卻比霜刃還要鋒利冰冷,一刀一刀割碎他滾燙的心。
“你的反應太順利,太美好了,我剛才也險些陷進去了。可師弟不會和我說這些話,你不像他,可我又不會認錯你,你就是他。”
“那我是假的吧?”
第073章 第 73 章
蜃影崩毀, 虛無傾瀉而來,眼看要將“安無雪”吞沒。
過往中的安無雪還不知將來,依然溫和地望著謝折風,雙眸之中盛滿濕潤的笑意。
謝折風疼得更厲害了。
他寧願是現在的師兄這般冷然對他, 也不想再承受來自從前的回不去的溫柔。
不要這樣看他了。
他不值得。
是有人將他的神魂搗碎了嗎?為何疼得如此厲害。
仿佛全身都在疼, 神魂也在疼, 胸腔更是被什麼東西塞滿,堵得很,咽喉也被什麼東西掐著,噎得慌。
他骨血都僵了, 想說什麼,說不出口, 想做什麼,動不了分毫。
幻境裡的時間卻絲毫不願意等他。
此地處於第一城邊沿, 背靠冥海,崩塌之時,是最快被虛無吞沒之地。
瞬息之間,眼前的安無雪便開始消散。
“嗚嗚!”困困爪子拽著安無雪的衣袖。
謝折風猛然回神, 趕忙伸手, 下意識想抓住對方。
他想和師兄說他有多混賬, 想告訴師兄他不值得。
他還想和師兄說,千年前的冥海岸邊, 師兄在這裡枯坐幾日, 最終都沒能等來他。
可他沒能抓著對方。
“安無雪”已經散入虛無。
那本就是回不去的泡影,是謝折風分明擁有過卻不曾留住的過往。
謝折風伸出的手停滯身前, 最終攥緊成拳。
兩道生死門出現在謝折風麵前。
此局陰差陽錯,算是謝折風破之。
裴千趕忙跑上前來:“仙尊, 我剛才一直躲在結界裡麵,什麼也沒看到沒聽到!”
周遭靈氣波動一瞬,安無雪和薑輕出現在謝折風身側。
裴千趕忙住嘴。
傳送而來的安無雪麵露困惑。
剛才的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第一城邊沿的景象又消失得太徹底,安無雪隻瞧見了衝到自己麵前撒嬌“嗚嗚”叫的困困,還有神情絕望的謝折風。
謝折風衣擺之上還沾著水跡,顯然剛剛不用靈力徒身走入冥海中。
薑輕也疑惑道:“小裴,你和謝道友怎麼把此間幻境給破了?我和宿雪才剛剛開始找上官城主,甚至還沒確定確切時間點,就看到幻境崩塌了。”
他歎氣,“我本來還想著看看能不能尋一尋我那位素未謀麵的恩人呢。”
裴千有苦說不出。
好在謝折風沒有丟了理智,眨眼間恢複了化身的容貌,回過頭來,凝眸看著安無雪,解釋道:“沒什麼,不小心驚動了局中人罷了。”
他沒說局中人是誰。
他也不會再問雙修一事——該知道的已經知道了。
謝折風甚至不敢讓安無雪知曉方才發生的一切。
他說:“我和裴千方才確認過時間點,這個時間,上官了了應當正在外出北冥其餘諸城巡視,不在第一城,我們本就尋不著她。”
他語調平穩,用儘全力抑著心中苦澀。
安無雪眸光輕轉,似是發現了他有些古怪。
可安無雪隻疑惑了一瞬,神情便恢複了平淡。
謝折風鬆了口氣,心中酸苦更甚——師兄所思所慮,皆是觀葉陣玄妙與第一城安危。
千年前師兄溫柔繾綣的目光已經被埋葬在了時光洪流之中,成了他永遠無法追回的虛妄。
安無雪說:“找不到上官城主的話,早些破局也是好的。裴道友,現在這兩道陣門,你算一算,哪一個可能有勾連上官城主的因果?”
裴千覺著自己手氣有些背,趕忙說:“我這不是算了個上官城主不在的幻境?還是讓薑先生算一次吧,他也擅因果道。”
薑輕說:“你也太謙虛了,也許上一次的生死門不論選哪個都是沒有城主的,你還選了個生門,已是不易。”
他掃了一眼,指向右邊:“這個吧。”
這一回,根本用不著謝折風來推,裴千自己巴不得趕緊走,率先踏入門中。
薑輕隨之而入,安無雪和謝折風卻都沒動。
眨眼間,虛無之中,又隻剩下安無雪和謝折風兩人,還有趴在謝折風肩上的困困。
安無雪這才說:“仙尊這是怎麼了?”
謝折風一愣。
千年前會與他款款細說的師兄剛剛散去,他卻不敢顯露端倪,一時之間竟有些支支吾吾:“我……”
好在安無雪想的卻是其他:“你是心魔複發了嗎?”
謝折風此刻臉色慘白,雙眸幽深,神情戚戚,嗓音更是沙啞,確實像是先前心魔發作過一般。
他知安無雪關心的是北冥局勢,順勢說:“是,但發作不嚴重,眼下已經無礙。……不會影響破陣。”
安無雪不再多說,轉身踏入下一道陣門。
謝折風落寞地盯著安無雪的背影,直至四方隻餘下他一人。
他稍稍閉目,心念一動-
遙遙遠方。
落月峰,葬霜海之上。
一陣清風送過,門前守著的弟子打了個盹,被涼意吹醒,猛地一驚。
弟子趕忙環顧四周,左右查看,卻未見任何來客。
“……為什麼感覺有人路過?我做夢了?”弟子困惑著站回原地。
無人發現,霜海正中,鬆林中央,出寒仙尊的本體與出寒劍已消失無蹤-
觀葉陣中。
安無雪走出陣門,再度站在了又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北冥劍下。
這新的一間幻境中,北冥劍陣完整,北冥劍頂天立地,劍陣外送來繁華盛世之音,時間多半是在他隕落之後到他在宿雪身體中醒來之間的千年裡。
他無聲地打量了一番四周,等了片刻,才見謝折風最後出現。
安無雪輕輕皺眉,還未詢問,謝折風便自行交代道:“我如今內傷暫愈,恐生事端,感召本命劍歸來。”
裴千和薑輕在旁,此言模糊,安無雪卻聽明白了。
謝折風先前化身行走,是怕心魔失控,長生仙靈力殃及一方,如今既然心魔暫緩,便可喚回本體與出寒劍候在北冥外。
他點頭:“也好。”
他正想問裴千此間幻境是何情況,卻見裴千臉色也不太好看,神情渙渙,似是有些不適。
“裴道友?你怎麼了?”
“嗯?啊……”裴千回過神來,擺擺手,“我隻是有些……哎算了,我確實有點什麼,但不用管我。我從前在這陣裡困了太久,幾個生死門走下來有些恍神,還是薑先生來看看情況吧。”
安無雪聞言,不再多問。
入陣之後他便覺得裴千對此陣格外熟悉,幻境中的上官了了也曾說過“曲家的裴千”一言,薑輕先前還稍稍提及過一嘴此陣是幾百年前曲家的一個天才所創……
兩界四海廣闊,各人都有各人的因果,他見得多,自己也因果纏身不得而出,自然明白。
這邊謝折風也神色悵悵,那邊裴千略有不適,薑輕也剛被人追殺重傷未愈,話也不多。
他們分明有四人,氣氛卻寂靜得很。
無人開口,薑輕在沉寂中,小心翼翼地展開神識探查了一番,才開口道:“死門。”
“但我神識稍稍探出劍陣,凡人長街和屋舍模樣十分眼熟,但並不是我入北冥修行之時,應當更早——五六百年前。”
五六百年前,仙禍終了許久,兩界清平,謝折風還在閉關,四海無事,北冥也風平浪靜。
上官了了多半會在第一城中鎮守。
安無雪便說:“雖說五六百年前的北冥沒有魔修,但我們還是兵分兩路吧,這樣找人快一些。”
“師——”
謝折風險些脫口而出。
他趕忙刹住話語,涼涼地看了薑輕一眼,轉而道:“這個時間點,薑輕還不在北冥,反倒是我更了解當時的北冥一些。宿雪和薑輕對那時的北冥不熟,一道尋人隻會事倍功半。”
此言有理,安無雪沉思。
其實他把自己和謝折風分開,倒不是真的多麼在意和謝折風多相處這麼一時半刻——既然都答應這人留下探查北冥禍事了,他怎麼會扭捏這等小事?
他之所以要同薑輕一道,主要之因,其實是不放心裴千和薑輕。不管怎麼樣這兩人都是北冥人,隻要是北冥的渡劫期修士,都有可能同北冥禍事的背後之人有關,他和謝折風一人看著一個比較合適。
他思慮間,薑輕以為他在為難,說:“宿雪,我一直和你一道,謝道友畢竟是你的同門,和你分開他會擔心,若是因為我傷了你們之間的和氣就不好了,這一回還是我和小裴一起吧。”
他此言分明是順著謝折風的意思,可謝折風還是神色一沉,完全沒有理會薑輕之言,隻是看著安無雪,好商好量般說:“我全聽宿雪的。”
裴千適時道:“幾位,這是死門,不是生門——我們稍微走錯一步或者引起此間局中人警惕,死門便會演變出千萬種殺機。若是如此,彆說尋上官城主,就是破出死門都很麻煩。
“觀葉陣千變萬化,錯過這一間幻境,還不知要走多少次生死門才能再走到一處極有可能找到上官城主的時間點,我們這一次在找到上官城主前,還是小心行事,不要分開為好。”
——半個時辰後。
四人紛紛換上普通修者的行裝,將外露的修為壓至在第一城不算起眼的大成期,悄悄溜出了北冥劍陣,入了此間幻境。
仙禍終了的幾百年後,傳承保留完整的北冥迅速恢複生機,第一城尤為繁盛。
安無雪等人行在凡世人流中,還看到長街旁的戲台之上,凡人在演上官了了少時大義滅親助南鶴追殺北冥仙君的戲曲。
裴千極為輕車熟路地入了茶樓,也不知怎麼做到的,在那嗑瓜子吃花生待了一刻,同來往的不認識的修士都說上了幾句話,便手中拋著花生竄回他們身邊,說:“有點難辦的是,我大概知道具體的時間點了,這是在五百二十年前——這時候我還在第一城,我可彆撞見我自己。”
安無雪挑眉:“但這也是好消息吧?”
既然有曾經的裴千,說明這段時間必然在裴千的記憶裡。
果不其然,裴千點頭道:“我回憶了一下,這時候上官城主確實在第一城中,而且這段時間她似乎會拜訪曲家,我們隻要不驚動死門殺機,在這個幻境裡殺了城主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
他說完,麵露古怪:“在第一城裡大聲密謀殺害城主這種事情,居然是我人生中為數不多要做的正事?”
薑輕:“謝道友布了隔音結界,你想多大聲都可以。”
安無雪:“……”
第074章 第 74 章
他們此時還在大街上, 來往凡人修士眾多,裴千思索片刻,在自己臉上布下幻術,免得五百年前的故人認出。
瘴獸罕見, 謝折風也隱下了困困身影。
如今在外人看來, 他們隻是四個麵孔陌生的大成期修士。
“你剛才說上官城主過段時間會拜訪曲家, ”安無雪問裴千,“可有確切時間?還記得是因為什麼事情嗎?”
裴千眼神閃爍,猶疑片刻,才說:“城主拜訪之時我不在曲家, 是回去之後才知道她來過,所以無法確定具體時間——我們先在曲家附近的客棧住下吧?”
謝折風皺眉道:“要等嗎?我直接殺去城主府不行?”
裴千嚴肅道:“此乃死門, 一有變故就是天翻地覆,萬一出手之時上官城主還未出現, 死門殺機就改變了此番天地,那我們可能連見到她的機會都沒有。”
他們說著,已經在裴千的領路之下,往曲家門庭所在之處趕去。
曲氏是北冥陣道第一望族, 除了曲家修士, 在其手下謀生的凡人和散修也很多, 越靠近曲家,周圍便越是繁盛。
曲家甚至在千萬年前出過長生仙, 哪怕是仙禍之時, 安無雪在北冥布陣,曲氏也有不少陣道高手在他手下聽命。
這麼一個底蘊悠久的仙門望族, 為何會參與到北冥禍事當中?圖什麼?
安無雪一路打量走過,並未發現五百年前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裴千帶著他們來到一間客棧門前, 說:“這家客棧離得近、建得高,住在樓高的客房裡,可以看到曲家的外圍。”
客棧來往之人眾多,大堂還請了個說書先生,堂下坐滿了人。
薑輕笑著上前,對夥計說:“可有四間空房?樓高最好。”
夥計麵露難色:“客官,空房有,但是……這幾日曲氏喜宴,高一點的客房都是要留給有曲家請柬的仙師的……”
安無雪眉梢一動——曲氏喜宴?
難怪這麼熱鬨,難道上官了了拜訪曲家,其實也是參加這個什麼喜宴?
那豈不是還需要請柬才能入內,裴千怎麼沒說?
他想著,卻見裴千行至薑輕身旁,對那夥計說:“我等就是來參加喜宴的。我們是裴公子的朋友……”
裴千說著,抬手掐出一道法印。
夥計見狀,立馬變了神色,點頭哈腰道:“曲家的家紋?裴公子的朋友哪還需要請柬,請幾位在堂下稍等,我去給幾位打掃出四間上房!”
夥計退走,裴千低聲和他們說:“這間客棧本就是曲氏經營的,上房都是用來款待來往的修士,我記得當時這間客棧上房沒有滿,所以我們住進來不會影響到這個時間點的‘將來’會發生的事情。”
薑輕打趣道:“沒想到小裴當時在曲家如此有分量?”
裴千苦笑:“我還未同曲家斷絕關係之前,怎麼也算是個養子,表麵上的身份還是有的。”
此時,又有幾個修士走了進來。
這幾個修士手中便拿著請柬,顯然是曲家的賓客。
客棧內的夥計此刻都在忙活,那幾個修士便等在門前交談起來。
“好熱鬨,曲家這是請了多少人?好大的手筆。”
“合籍宴上估計更是熱鬨非凡。”
“畢竟是曲公子的合籍宴嘛,曲家本宗這一代就得了這麼一個獨苗,還是個不世出的陣道天才,能不重視嗎?”
“……”
裴千神色愈發複雜。
他沉默不語,比尋常安靜了許多。
安無雪雙手藏於衣袖之下,不著痕跡地布了個隔音結界,這才說:“他們口中的這位曲家不世出的陣道天才,是否就是薑道友之前說的——創造這觀葉大陣的曲家人?”
薑輕歎了口氣:“是,所以我剛被困在陣中之時也很驚訝。但……”
裴千接口道:“曲家多少和我有關,薑先生不便在我麵前言語,不如還是我來說吧。”
他頓了頓,轉而看向謝折風,“謝道友,我可否言明一切?”
他知曉謝折風是出寒仙尊,自然已經完全明白,謝折風是知曉其中因果才將他帶來北冥,該不該說,肯定是仙尊說了算。
可仙尊目光落在安無雪身上,慣於冰冷的目光頃刻間柔緩不知多少。
謝折風隻說:“宿雪想聽之事,不必問我,我本也是聽他的。”
安無雪登時道:“謝道友是落月峰入北冥的主力,我和裴千都不過是你帶進來的,一切自然由你定奪,我不敢越俎代庖。”
他說得極快,一字一句,都是近乎本能般要和謝折風還有落月峰撇開關係。
謝折風不禁又想起上一間幻境裡的師兄。
千年以前師兄眼底倒映他的身影,望著他的目光充斥著溫柔與憂心,滿腔情意,還懷揣著對將來的期待。
可如今的師兄像是什麼都不想要,又什麼都怕了。
當年……若是他有那麼一次,能成功回頭抓著師兄的手呢?
他頓時又心如刀絞,對著安無雪應好也不是,說不好也不可能,就這麼僵在了那裡。
薑輕還不知這兩人身份,擒著笑在一旁等著。
裴千卻是一清二楚的。
他心中叫苦不迭,誰知道就這麼一句問詢這兩人都能這樣?他哪裡還敢說話?
好在夥計帶著上房鑰匙符籙來拯救了他。
裴千對曲家附近的這些地方實在是熟門熟路,用不著夥計帶,拿著東西便說:“跟我來吧,雖然說有隔音結界在,但大堂畢竟人多口雜,我們一不小心觸碰殺機毀了此間死門幻境就不好了。”
他說著,引著眾人上樓,選了其中一間客房,在其中布下好幾層結界,這才指著窗外不遠處那連綿的彆院說:“這就是曲家——我自小便是在此處長大的。”
安無雪順著高樓明窗往外望去,瞧見不遠處一片連綿的亭台樓閣,鎮守的靈獸盤旋於四方,防護結界足足有好幾層,放眼望去,曲氏比之他隕落前還要顯赫。
事關北冥甚至是兩界四海,他並不避諱,直接問道:“你說你是曲氏養子……可據我所知,仙修本就子嗣稀薄,若是膝下無子又想有人傳承,找個有仙骨有眼緣的孩子收為弟子便是。”
“更何況剛才他們說那個曲公子是曲家這一代的獨苗,那曲氏這一代不是有傳承之人嗎?為何會有養子?”
裴千聽著安無雪的話,神情愈發苦澀。
“是啊……”他居然也說,“為何會有養子?還不是因為曲忌之。”
曲忌之便是曲家本宗那不世出的天才。
安無雪還未隕落之時的那位曲家家主在幾百年前便仙去了,這一代曲家家主承位之後,一直未有身孕,眼看傳承無人,她確實有過從旁支或者在北冥尋一個弟子的想法。
可沒過多久,她就懷上了曲忌之。
這孩子得來不易,還沒出生便天顯異象,曲家本就擅陣法卜算之道,誰來算都能算出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
隻是曲家主親自算卦,算出這孩子命中必有一劫。
修行本就是劫,若是天資夠好能夠修到渡劫期,渡劫期更是一步一劫,命中有劫這樣的卦語,對凡人來說或許是如臨大敵,對修士來說著實不算什麼,因此最開始並沒有人當一回事。
裴千說著這些,優哉遊哉地把玩著自己本命劍上掛著的劍穗,語氣悠然地不像在說自己的事情。
“但是這家夥出生以後,家主才發現大事不好。”
薑輕訝然:“哦?我倒從未聽聞什麼大事不好,我在北冥這麼久,一直都知道曲小仙師幼年就顯露陣道天賦,修行上也一日千裡,甚至有人說他在浮生道上的天賦堪比北冥仙尊年少時,怎會……?”
“便是這浮生道的問題。”裴千說,“曲忌之降世沒幾個月便對凡塵俗物流連忘返,尚在繈褓之中,見著滾滾紅塵就嬉笑不止,確實是個浮生道的根骨。可有了他的生辰八字,家裡人又算了一卦,算出了他那一劫的細節。”
裴千譏諷地笑了,“是無情道的情劫。”
無情道?
安無雪下意識便瞧了謝折風一眼。
出寒仙尊似乎很不喜歡這三個字,難得沒有留意到安無雪的目光,眉頭緊皺,臉色煞是難看。
薑輕知曉因果道法,也皺了皺眉,說:“修行講究應劫一說,他若命中有此一劫,便注定了要度過此劫方能更進一步。他既然有無情道的情劫,那便該修無情道,等待應劫那日到來。可曲小仙師分明是浮生道的根骨……”
裴千對薑輕作揖道:“不愧是薑先生,我還沒說呢便發現問題了。你要是早點醒來入第一城,曲家那些老東西肯定會來請教你這個世間僅存的胎靈族,說不定就不會做日後的蠢事了。”
“這麼看來,真是你那個恩公的錯——他封你怎麼封的那麼死,讓你早出來一兩百年不好嗎?”
安無雪:“……”
薑輕啼笑皆非:“你說正事。”
裴千頓時肅了神色,接著說:“曲忌之出生就是浮生道的絕佳根骨,命中劫難卻是無情道之情劫,這要是放在彆人身上,怕是要麼放棄修為的至高追求,要麼直接讓他修無情道順天而行,但是嘛……”
“他是曲忌之,是陣道曲氏這一輩的唯一希望,曲氏自以為於因果命途上有所鑽研,妄圖瞞天過海,改天道定下之劫。”
裴千靈力凝於指尖,抬手,直接在半空中畫出幾筆。
那是一道卦文。
“他們給曲忌之算出來的卦文,是‘曲家子,命定一劫,無情有情’。卦文上說的不是曲忌之,而是曲家子。”
言已至此,安無雪聽明白養子是怎麼回事了。
裴千果然說:“所以家主在凡塵流民中,尋了個有仙骨,生辰又同曲忌之極為接近的孩子,用三枚銅板從孩子生父母手中換來了他,將他認作養子,曲氏不把曲忌之記入族譜,反倒把養子記入曲氏族譜,讓這個養子來修無情道應劫。”
安無雪這回總算有了點驚訝之情。
“——你修的是無情道?”
裴千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道:“不難看出來吧?”
安無雪:“……”
不,很難。
他餘光掃過在一旁總是時不時看著自己的謝折風,又看向麵上擒笑嬉皮笑臉的裴千,突然產生了一種自己修的才是無情道的錯覺。
第075章 第 75 章
薑輕也驚訝道:“從來不曾聽小裴提及過, 我還以為你修的是浮生道!”
安無雪隨之道:“無情道的修士不多,道成者各個都是人傑,裴道友能修至渡劫後期,著實厲害。”
“你謬讚了, 我這不是在二位麵前……”裴千掃了一眼謝折風和安無雪, “根本不夠看的嗎?說到底, 浮生道和無情道都隻是道,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兩位浮生道帶來的造詣不也遠超於我?”
安無雪立時說:“我修的確是浮生道,但謝道友是無情入道的。”
此言一出, 裴千和薑輕儘皆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謝折風。
安無雪生怕這人又說出什麼無情道破的話來,正打算扯回曲忌之和裴千的事情, 謝折風卻倏而沉聲道:“大堂有人攔住夥計問詢,夥計喊他‘曲公子’。”
其餘三人立刻安靜下來。
謝折風眸光微散, 似是還在認真聽著,過了片刻,這人才說:“那個曲公子問夥計——‘你傳信說裴千請了四個朋友來參加我的合籍宴,那四人現在何處?’”
這明顯是曲忌之。
裴千神色突變, 低罵了一聲, 才說:“他怎麼會找過來!?”
薑輕趕忙起身, 皺眉道:“不好,觀葉陣的死門之中, 一切都必須遵循本就發生的事情而發生, 若是改變過往,死門中的所有修士都會脫離過往, 失去理智攻擊我們……”
他們本就不可能在這個時間點遇到曲忌之。
若是因他們的出現,曲家這位天才做出什麼同真正的過往不符合的舉動, 該如何是好?
就算他們不怕第一城中所有修士的圍攻,但他們的目的是要找到上官了了。
改變本該發生的過往,驚動死門殺機,找不到上官了了,下一次再遇到此等機會還不知要走多少個生死門。
裴千懊惱道:“是我的問題,我剛才隻想著住在這邊守株待兔不會影響將要發生的事情,我疏忽了。”
謝折風沒有說話,仍在全心用神識打探著大堂的情況。
若是曲忌之當真已經找上來了,這人不會不說話。
安無雪見謝折風沒有其他動靜,稍稍放心,耐心問道:“我們入死門到現在,其實也不是沒有和幻境中的其他人交談過,死門並無影響,這其中是否有判定的門道?”
裴千說:“有,因為觀葉陣的生死門其實會跟著入陣者的心緒走,若入陣者擁有北冥第一城的過往回憶,那麼入陣者想到什麼在第一城發生的過往,就會更容易進入那段過往的幻境中。
“我們會在此間幻境,多半是因為我。是我想起了我和曲忌之的因果,所以把大家帶入這個時間點,那麼此間幻境的一切發展便會以我和曲忌之為核心。”
安無雪明白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隻要發生在你二人身上的事情不會改變,死門就能安穩維持到上官了了參加曲氏喜宴?”
裴千點頭:“是,過程不重要,其他人也不重要,曲忌之和我是核心,不能改變‘我’和他在這個時間點裡的走向。”
謝折風突然說:“他剛才詢問夥計我們的特征和來曆,走上來了。”
那他們現在如何?
薑輕問:“我們可以直接同曲小公子打交道嗎?小裴是曲家養子,剛才按你所說,曲家收養你本就是為了替曲忌之應劫,你和他算是青梅竹馬,在他的合籍宴上邀請幾個朋友,應當不算什麼?”
他說著,自己便嘀咕了幾句,“怪了,我幾百年前入北冥第一城,也有結識曲小仙師,怎麼從不知道他有道侶?”
安無雪也說:“想個說辭把他敷衍走是否可行?”
“不行!”裴千迅速道,“因為我是不可能邀請人來參加喜宴的!他那麼聰慧的一個人,此刻怕是已經察覺到古怪之處了……”
安無雪心念轉來轉去,頃刻之間,定了主意。
他說:“可否——”
與此同時,男人低沉的嗓音交疊響起:“可否——”
兩人儘皆一頓。
安無雪下意識看向謝折風,卻正巧撞見那人也意外又驚喜地望向自己的目光。
仙禍之時,比眼下的情形還要危機還要複雜的事情多太多,他和謝折風時常商量定奪,兩人這方麵的行事風格全然相同。
這一瞬間,安無雪便已經知曉,謝折風和自己想到了一樣的緩兵之計。
他心下五味雜陳。
這瞬間的話語交疊仿佛在提醒著他,他和謝折風之間互相抹不去的因果關聯。
安無雪此刻居然有些慶幸情勢緊急,無需和謝折風糾纏。
他見謝折風停下,也不管對方如何,兀自說了下去:“我們可否先派一兩人,做出我們四人臨時出遊之象,假意和曲忌之錯過。曲忌之既然要找我們,肯定會追出去,先拖延他一段時間,裴千你再仔細說過往之事,我們再思慮對策。”
他自告奮勇道:“我可以去引走曲忌之。”
薑輕馬上笑道:“那我和你一起吧,你也需要一個熟悉北冥的人來領路,免得被曲忌之追上。”
時間緊急,安無雪神識稍一展開,都能探到曲忌之已經拾階而上,走到他們客房所在的這層了。
他趕忙轉身道:“走。”
一把靈劍驀地橫亙在他和薑輕當中,攔住了他們離去的動作。
這把劍的主人因為化身出行,出寒劍未曾跟著入北冥,春華又還給了他,如今隻用著一把普通靈劍,可抬劍的架勢卻仿若同妖邪相爭。
謝折風冷著一張臉,說:“我不擅因果道,更無處理人情俗事的經驗,留在這未必能想出應對之法,引走人這件事還是我來。”
他又瞥了一眼薑輕,“既然薑道友了解北冥,那你我同行,為我領路,一道引走曲忌之。”
薑輕:“我——”
他們卻沒有時間商量了,謝折風又說:“他要來敲門了。”
這人說著,便已經閃身而出。
薑輕無奈,隻好跟上。
兩道輕風送過,謝折風和薑輕先後消失在了房中。
安無雪聽到外麵一道陌生的青年音傳來:“四位道友,請等一下——”
嗓音刹那間飄遠。
曲忌之跟著謝折風和薑輕幻化出的他們四人的虛影走了。
周遭終於再度安靜下來。
謝折風親自出馬辦事,安無雪自然放心得很。
他鬆了心,再度坐在茶幾旁,還格外悠閒地用靈力點起爐火,泡起仙茗。
裴千顯然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不想遇到曲忌之,人被引走,裴千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安無雪給他倒了杯熱茶,說:“我初識你的時候,你說你是散修。你和曲家斷絕關係,是因為曲忌之吧?曲忌之的合籍宴是怎麼回事?和你有關?”
裴千本來已經端起茶杯想喝,聞言,動作一頓,連喝茶的心思都淡了些。
他放下茶杯,神色漸肅,低聲說:“這家夥根本沒有合籍道侶,這場合籍宴,是整個曲氏縱容他的一場鬨劇罷了。”
“沒有合籍道侶?那如何舉辦喜宴?此事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安無雪問完,自己便頓了頓。
他隱約猜到了什麼。
“因為他想合籍的那個人就是我,我根本不可能與他合籍,在五百二十年前的這幾日,我躲起來了。他合籍宴上見不著道侶的。”
安無雪:“……”
果然如此。
怪不得剛才裴千說,曲忌之知道他們四個是裴公子邀請來參加合籍宴的朋友,便已經是古怪之處了。
“安首座,你曆經仙禍,見過生死,閱儘凡塵,必然也見過這千數百年來兩界四海的荒謬之事吧。”
“你可曾見過有人明明自己是個天之驕子,天底下的美人隨他挑選,他還想不開,偏要和一個青梅竹馬的無情道結成道侶的?”
安無雪飲茶的動作滯了滯。
他倏地覺得茶水有些滾燙,熱得他的喉嚨都有些難受,讓他難以開口。
“我自小便七情淡薄,無法太過體會他人之情,生身父母總是嫌我無情,說我將來必然不是個孝順的,連每日幾碗粥喂我,都覺著我費了糧食。曲家人花了三枚銅板就把我帶走,問我生父母我的名字,他們隻說‘就一賠錢貨’,仙修不知人世苦,聽岔了,以為我姓名便是裴千,就這麼把我帶走了。
“當年曲家收養我,是看中我仙骨,覺著我已顯露無情道的根骨。
“曲氏將我從流民中帶入傲視北冥的仙門望族,此恩我謹記於心,替曲忌之入無情道,是我心甘情願,甚至是我之本心。可是曲忌之不知怎麼想的,少時還好,長大後,他卻突然說想和我結為道侶。”
安無雪聽著,也覺著此事格外荒謬。
曲氏萬裡挑一,選了個七情淡薄、無牽無掛的無情道絕佳根苗,為的就是替曲忌之應劫。
倒頭來,曲小仙師反倒喜歡上了替自己修無情道的裴千?
他聽裴千又說:“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他修浮生,我修無情,整個曲氏儘知。他是第一天知道我修的是無情道嗎?他是第一日知曉我不可能對任何人動情嗎?”
“曲氏恩情尚在,我可以為他去死,但我不可能愛他。此言我不知說了多少遍,可他呢?”
“放著萬丈紅塵不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非要追著一個絕無可能的無情道——”
“這不是有病是什麼?”
安無雪斂眸。
放著萬丈紅塵不要。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非要追著一個絕無可能的無情道……
他輕輕晃了晃手中茶杯,看著茶水在杯中輕蕩,自嘲般笑了一聲。
“確實。”他說。
第076章 第 76 章
裴千不知安無雪和謝折風當年往事的具體始末, 隻是見安無雪神情黯然,以為安無雪不想聽他言此,訕訕道:“我說多了。”
安無雪搖了搖頭,沒說什麼多餘的。
他隻問:“所以這個所謂的合籍宴, 就是曲忌之要同你合籍, 而你不願——曲家主知道這件事, 還任由他胡鬨?”
晚輩任性胡為,長輩還不知其中輕重嗎?
“首座可還記得曲家最開始為什麼要收養我?”
“替曲忌之應劫——”
安無雪話語一滯。
“……難不成他們覺得曲忌之就是你的無情道情劫,所以順水推舟,放任曲忌之糾纏你?可是替劫一說根本子虛烏有, 曲家本就在癡心妄想,該是曲忌之的劫便逃不了, 你無法替之。”
裴千苦笑:“就是這個理。我可以為曲忌之去死,我也可以替他應劫償還曲氏恩情, 可是五百多年前的我,根本沒有應劫的感覺,無情道也無破道之相,這條路根本走錯了。”
他甚至不止一次在想——曲忌之偏生要抓著他不放, 當年的卦語說的是無情道的情劫, 其實並沒有點明, 這個無情道,指的是不是曲忌之本人?
曲忌之和他之間的糾纏, 不也應了那一句“無情有情”?
倒頭來, 曲氏找他替曲家這一代的天驕應劫,他卻最終成了曲忌之真正的劫。
天道恒常, 命定之事,越躲越躲不過。
裴千身在局中, 卻在局外看著,反而比曲家人看得透。
五百多年前,曲忌之非要和他結為道侶,曲家反倒助曲忌之逼迫於他,恩情壓下,不等他點頭,曲氏便已經開始籌備合籍宴,廣發請柬。
當時的裴千看著滿院掛著合籍宴所用的靈物裝點,對曲忌之說:“這世上生死都可以被掌控被改變,唯獨情愛一事,僅憑心證,無可勉強。我就算和你雙修,也不會動心,你這又是何必?停了合籍宴,彆再做這種傻事。”
“傻事?”
曲忌之卻輕笑道:“你該是最了解我的人,我從不在意過程。隻要結果是我想要的,你會不會動心又何妨?”
裴千氣極,乾脆不理他了。
曲忌之便在一旁擺弄陣盤,閒情逸致起來了,還會在一旁彈琴吹簫,總之就是不走。
裴千被盯著,想跑都跑不了。
直到曲家主傳話來,讓曲忌之前去商議合籍宴一事,裴千這才尋著機會。
他在曲家這些年,知曉自己的身份,若是修行有關,或是有人考校,他都隻是陪襯曲忌之,沒有展露鋒芒。幸虧於此,曲家人低估了他的陣道造詣,禁錮他的禁製不算太難,成功被他破了。
於是就在曲氏廣發合籍宴請柬的前幾日,裴千跑了。
曲氏壓下此事,偷偷在背地裡尋他。
裴千知道自己若是在北冥中大搖大擺,怕是遲早被曲忌之找到。
他故意給自己布了個困陣,入得陣中,躲到了合籍宴之後。
出來以後,他聽說合籍宴上,連上官城主都親臨祝賀。可不管是曲忌之,還是那個無人知曉的曲公子的道侶,兩人都沒出現。
曲家雖照常宴請來客,但合籍一事,算是無疾而終。
裴千乾脆不回去,打算同曲忌之分開一段時間。
說不定曲忌之冷靜之後,就放下偏執了呢?
可他沒想到,曲家為了找他,居然在遼遼北冥之中,尋到了當年和裴千生身父母有血緣關係的後人,以那些凡人的血脈為引,尋到了他的蹤跡。
但曲忌之沒有第一時間現身,隻是暗中盯著裴千的行蹤。
裴千一直以為自己藏得很好,他數十年在第一城中遊走,都沒有聽到曲家那位小仙師多餘的消息。
他都快以為曲忌之放下了。
可是並沒有。
曲忌之花費數十年,創了觀葉之陣。
這家夥這時候才尋了上來。
裴千再度見到曲忌之,根本不知道曲忌之心中打算,看曲忌之一副比之前好說話許多的模樣,便放下戒心,跟著曲忌之回了曲家。
——回了陣法裡的曲家。
踏入觀葉陣的那一刻,裴千才意識到,他眼前的曲家根本不是真正的曲家,而是虛假的幻影。
曲忌之根本沒有放下,反倒愈發偏執,竟然將他囚在了陣中。
“你能不能彆犯病了?”他說,“放我出去。”
曲忌之湊上前,把玩著他的發尾,悠然道:“你不是喜歡藏在困陣中嗎?我特意為你量身打造了一個困陣。”
“此陣設在曲家,我將時光洪流設在了你來我家之後,直至你合籍宴出逃之前——隻要你在陣中,你就會一直徘徊在我們自小一同長大的過往中。”
曲忌之甚至親手將觀葉陣的門道教給裴千,笑著說,“此陣隻需在過往時光的幻境中尋到陣眼並摧毀陣眼,便可破開。我可以直接告訴你,陣眼就是我。”
“你想走,可以。殺了我。”
裴千氣笑了:“你明知我不可能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