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忌之布陣之時早已想到這一點,因此不惜將觀葉陣範圍籠罩大半歸絮海,為安無雪爭取時間。
幻境自四方崩塌,但布陣之人似乎刻意用大量靈力維持幻境,崩塌的速度並不快。
從歸絮海破碎至城主府,安無雪還有一刻的時間。
他手持春華,一步一步走到南鶴麵前。
四方修士還有年少的他都不曾發現他的到來,唯有南鶴神情平淡地望著他,好似這過往時光隻凝固在他們二人的身上。
他聽到熟悉而又久違的嗓音傳來:“多久了?”
他嗓音滯澀:“快……一千三百年了。”
他們之間,相隔著仙禍數百年的紛亂,跨越千年的盛世。
近乎一千三百年。
南鶴眼眸輕轉。
他從始至終沒有任何訝然之色,古井無波的黑眸倒映著安無雪的身影,卻也隻有安無雪的身影。
春華輕顫。
安無雪聽到春華的劍鳴聲,手中春華卻十分安靜。
他瞧見了師尊手中的春華。
那時他還沒到大成期,春華還是南鶴劍尊的配劍。
兩把過往與當下的春華相映。
師尊的麵容千年無改,他分明記得很清楚,可他親眼看著對方,卻又覺得十分模糊。
眼前之人不僅是力壓兩界的南鶴劍尊,也是折劍破道的曲聞道。
熟悉,陌生。
“……你還沒有成仙。”
安無雪苦笑一聲。
這便是他和謝折風的師尊。
無情無偏私,嚴厲,肅穆,在意的從來隻有蒼生、修行。
仙禍末期他和謝折風必須扛起兩界重擔的時候,他曾經如同凡人思念逝去的長輩一般,很懷念南鶴。
和妖魔鬥法後,休憩的夢中,他還會夢到師尊教他和師弟修行的過往。
那時他有很多話想和這個他唯一的長輩說。
如今……如今卻是無話可說了。
“師尊,我自一千三百年後而來。仙禍終了於幾百年之後,在那之前,我與眾仙修在四海臨城立劍陣,替代天柱,師弟——謝折風……”
南鶴稍稍回眸,看向少年身影:“我確實想收他為弟子。”
“師弟繼任仙尊位,登仙清肅天下妖魔。”
“我死了。”
“是,你死了。”
幻境中的歸絮海已經完全坍塌。
琅風城邊沿開始破碎。
世人大多畏死,擁有越多之人,越害怕死亡與湮滅。
可南鶴立於兩界之巔,卻對自己的隕落並不驚訝。
他隻平淡地說:“琅風天柱已毀,四方天柱皆斷。天道有缺,不修魔者,非勘破生死道至極致,無法登仙。這孩子天生妖魔骨,卻根骨有劍意,為魔,禍亂天下,為仙,俯瞰蒼生。他修魔能一路坦途,修仙,便是十步九劫。如此艱難,若成——天道也攔不住他。”
“可妖魔骨是他天性,他沒死在天雷下,妖魔骨便不會被天雷所除。這會是他躲不開的業障。他剔除妖魔骨了嗎?”
“還是說……這就是你逆流千年來尋我的原因。”
南鶴果然知道!
他不僅知道,除了對薑輕藏起的另一半妖魔骨一無所知,南鶴連後事都猜得完全不差!!!
師尊為謝折風選無情道、下無情咒,果然是為了壓製妖魔骨,讓謝折風走一條截然不同的仙途。
這一盤棋,薑輕在下,南鶴也在下。
四方崩塌之勢越來越快,安無雪趕忙問:“師尊,師弟身上的妖魔骨隻有一半,還有一半仍在雪妖族長老容姬的身上。薑輕為了從因果線中尋回濁仙秘法,將容姬封印千年,至師弟登仙之後方才被喚醒。薑輕以妖魔骨逼我尋出濁仙秘法登仙,妖魔骨和劍骨如今是師弟之身,是他的全部,無法在師弟未死之前毀去,若妖魔骨合二為一,後果不堪設想,弟子想問剔骨之法。”
南鶴聽到“薑輕”二字時,向來古井無波的眼神居然稍稍閃動了一下。
他怔愣片刻,手中,千年前的春華劍輕顫。
這把靈劍是薑輕送他的第一把劍。
也是他幾千年仙途,常伴身側的名劍。
——他想起薑輕,神識不自覺勾連上了春華。
安無雪方才一直都在努力穩著心神。
他知曉時間越緊急,他越不能慌亂。
可春華嗡鳴的這一刻,他急忙催道:“師尊?”
薑輕已經追入觀葉陣中,對方能感應春華,若是已經尋來,此刻怕是知曉他在哪了!
薑輕擅長因果陣道,若是尋到此處,多半有辦法中斷此間幻境!
沒時間了。
南鶴被他一聲呼喚扯回神思。
“沒有辦法。”他的師尊說。
“……什麼?”
“根骨被廢能活命,卻從無不傷性命剔骨的說法。這孩子既已登仙,依你所說,雙根骨已經是他的全部,在因果既成的一千三百年後,妖魔骨之局已成,他無可選擇,無路可走。”
安無雪心底一沉。
怎麼會……
怎麼會?
連南鶴都沒有辦法了嗎?
難道他真的要依薑輕所想,不論如何,都要重現仙魔二立的仙禍嗎!?
“師尊——”
“無雪。”
南鶴打斷了他。
幻境崩塌已至眼前,漠然清冷的嗓音一如當年:“我還是浮生道之時,無法登仙,問遍北冥仙長,才知我道心不順,選錯道途,半步登仙之境已經是我修浮生道能走到的極致,若想登仙,唯有改道。”
“我做了幾次嘗試,都無法斬斷我與他的因果。”
這裡的“他”指的是誰,南鶴沒有說清,安無雪卻能聽清。
曲聞道曾經創造無情咒,壓製心中情念,以此來嘗試能否直接轉修無情。
可無情咒隻能壓情意,不能斷因果糾纏,劍在而因果在,因此曲聞道最後才選了折劍破道。
南鶴眸光淡然。
“……在破道之前,我曾故意引走他,獨自一人嘗試引動過浮生道天劫。”
……什麼!?
師尊居然在浮生道之時便想過強行登仙!?
不……這時候師尊和他說這個乾什麼?
“師尊,陣外危急……”
南鶴卻隻是搖了搖頭。
安無雪對此格外熟悉。
他小時候學劍,待不住的時候,南鶴不會罵他,隻會這般輕輕搖頭。
仙長威嚴甚重,無聲地搖頭,便讓他收了所有心思,專心聽下去。
一如現在。
他一愣,下意識沒了追問之心,安靜地聽南鶴接著說:“浮生道窺見天地七情,此道仙修引動登仙雷劫的那一刻,便可感知四方天柱,插手天道。引動登仙雷劫的那一刹那,我自命不凡,覺得天道任我更改乾預。我想從中看到能否將浮生道這條路走到底,我曲氏擅卜算,我便以卜算之法,於天柱之中,算我未來因果。”
浮生道仙修哪怕還沒登仙,隻要引動登仙雷劫,便可擁有連通天柱之能了嗎?
“未來因果……師尊看到了什麼?”
幻境崩塌至城主府。
南鶴身後,過往中,少年的安無雪和謝折風已經被虛無吞沒。
“我看到未來兩界妖魔橫行,我已無情大成而登仙,率領落月高手,征戰四方,斬妖除魔。”
安無雪瞪大雙眼。
這說的不就是當年仙禍嗎?
幻境崩塌至南鶴身後。
他娓娓道來般,嗓音無悲無喜:“我覺得那是不可對抗的因果天命,我注定無法浮生大成,對抗天劫隻是徒勞。於是我即刻破道,收回登仙之意。”
“登仙雷劫退去,我從此走上無情。”
安無雪雙唇微動,萬千言語於心間,卻不知該如何言說。
他的麵前是他曾經最尊敬的師長,也是辜負妖修狠心絕情的曲聞道。
橫跨千年未來現在過往,他的師長同他說了最後一句話。
“我堅信因果既定無可更改,所以我放棄了。”
“我‘今日’才知,我之放棄,才是因果既定。”
安無雪雙瞳微顫。
話音落下。
正值此刻。
安無雪身後傳來一陣靈力波動。
幻境崩塌的邊緣,有人持劍而入。
琅風城最後的長風吹來,吹動南鶴劍尊的衣擺。
碎發拍打著他的額間,他看著安無雪的方向,卻沒有在看安無雪。
他在望著安無雪的身後。
那雙從來沒有人間七情的雙眸之中,突然盛滿繁蕪。
長風忽停。
幻境崩塌。
千餘年前的曲聞道化入湮滅之中,四方歸於黑暗。
過往如方才那陣摸不到尋不回的風,再也觸不到蹤跡。
安無雪沒回頭。
薑輕在他身後,閒話家常般同他說:“他真是永遠都是那樣。我記憶裡是那樣,落月峰的仙尊是那樣,幻境之中千年前的他也是那樣。你說,我若是早來一步,是能聽到他一句對不起,還是得春華劍鋒帶著殺意刺來呢?”
安無雪回過身去。
他瞧見薑輕嘴角掛著笑,雙眸之中卻隻有悲涼。
“哦,對了,”薑輕恍惚了一下,“差點忘了我為何要在這裡,我好像來遲一步,沒聽到他和你說了什麼——曲聞道有應對之法嗎?”
他這般問著,好似他們還沒有撕破臉一般。
安無雪卻也沒有出手,在觀葉陣剩下的一片虛無之中,搖頭道:“沒有。”
薑輕譏笑一聲:“那首座打算怎麼辦呢?”
安無雪不言。
幻境破了,生死門現。
可他進觀葉陣的目的已經達到,他如今隻需一會布陣之人感應到陣中情況,撤回陣法。
他還在回想南鶴所說的那番話。
登仙,天柱,因果……
薑輕踏著虛無,緩步行至他的麵前。
……又在打量他。
“薑道友,”他說,“你我都清楚,在此地動手沒有意義,你殺不了我,我殺不了你。你若當真無聊,生死門就在前麵,你可以趁著陣法未破,入生門尋下一處幻境。曲聞道負你,你便當麵去找他。”
薑輕輕輕搖頭,嘴角噙笑道:“找他乾什麼呢?”
“世人喜歡尋負心人詰問,是因心有不甘,身懷困惑。可我如今勝券在握,也並無執迷。”
“若說遺憾,那也不是沒有——他死得太早,瞧不見我最後還是比他棋高一著。”
他說著,又往安無雪跟前走了一步。
“颯”的一聲。
安無雪反手握著春華,劍鋒橫亙於他和薑輕當中。
薑輕不得不停下腳步,歎氣道:“我又不會在此時動手。哎,首座,曲聞道可否和你說過……你其實很像曾經的他?”
安無雪一愣。
師尊和他……?
開什麼玩笑。
“你覺得很荒謬,對嗎?”薑輕已經看出他心中所想,“因為你不曾見過曾經的他。”
曾經的他。
曾經的曲聞道。
浮生道的少年天才,出生便站在修真界的雲端,從不明白什麼是瓶頸。
兩界修士終其一生無法到達的境界,對他而言輕而易舉。
他會在冥海岸邊日日夜夜地練劍,也願意孤寂地在寒桑崖旁等待花開。
還會在被陪伴身側的妖修親吻之時,無措至麵頰通紅。
“曲南鶴是我畢生之敵,但我確實懷念曲聞道。我以前很喜歡你碰春華的時候,就是因為我總能看見曾經的他。”
安無雪握劍之手未動,攔在他與薑輕之間,蓄勢待發。
薑輕凝望春華,說:“你那師弟,謝小仙尊就不一樣了。他可真像曲南鶴,清冷無情,萬事不擾。我很討厭他。
“但我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你總以為是你迷失在前,你覺得是你先對師弟動心,耽誤師弟前程,但我每每通過春華感知到你們二人之事,看得一清二楚,他才是主導之人。
“這麼有意思的事情,你居然一無所知。哎,更像曾經的曲聞道了。我實在忍不住,”薑輕歪了歪頭,挑眉看他,“在我隱瞞身份剛認識宿雪的時候,我有時學著謝折風曾經與你相處的方式,想看看你的反應,也想讓你放鬆警惕……”
安無雪眸光倏冷。
“……可惜啊,我還是被你懷疑了。”
這片虛無的空間突然開始晃動。
——觀葉陣要維持不住破碎了!
刹那間,春華猛地向前攻去!
薑輕往後一退。
破碎之中,安無雪沉聲道:“這世上人各不同,誰也不像誰。我會因師弟所作所為而心軟,是因為那是師弟,而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
觀葉陣徹底崩塌。
雪妖縹緲的歌聲傳入耳中。
薑輕抬劍擋著春華劍氣,靈力相衝,風雪撲麵而來,被靈力送往四方。
安無雪接連後退幾步,有人自後方接住了他。
“師兄。”謝折風的嗓音格外沙啞。
他劍骨和妖魔骨相爭,渾身劇痛,神魂撕裂般痛苦,衣袍之上滿是冰雪化作利刃割出的口子。
可他沒問他尋到一線生機與否,見到安無雪同薑輕交手被靈力衝飛,便隻顧著輕柔地接著他的師兄。
兩人落在一個浮冰之上。
薑輕隨之而落。
“既然曲南鶴也束手無策,”這人悠然道,“那麼,首座,你該做出選擇了吧?”
“我確實決定好了。師尊沒有剔骨之法,但我從他之所言中,看見了另一條路。”
薑輕一愣。
不遠處便是歸絮海岸邊,琅風城邊界。
謝折風阻攔容姬許久,已經退無可退。
舉世大雪延綿兩日,天穹陰沉,見不著日光。
容姬化於風雪中,輕輕地歌唱著。
“轟隆——”
一道悶雷聲驟然傳來。
薑輕麵露震驚。
謝折風神色突變,雙眸混沌之色都被這悶雷驚走許多——他比在場所有人都清楚這是什麼!
他趕忙抬頭望去,隻見劫雲瞬間積累在他和安無雪的正上方。
他已經登仙了。
那這劫雲是……
“師兄……!?”
安無雪引動了登仙雷劫!
仙修登仙之路已絕,此時引動雷劫,無異於自尋死路!!
第144章 第 144 章
薑輕也抬頭看著頭頂劫雲, 不可置信道:“你居然敢直接引動登仙雷劫?安無雪,你不要命便罷,連妖魔骨亂世也不管了!?”
他特意給安無雪留下兩難之境,是因為安無雪彆無選擇。
按照他所想去走, 安無雪取舍之下, 好歹還能保住一些東西。
可若是這般登仙……
安無雪不僅會死在雷劫下, 妖魔骨最終也無法了結,可謂是最差的選擇。
薑輕怎麼也想不到。
“……你怎麼會引動仙修雷劫?”
他想通過安無雪從第五根天柱中挖出被埋葬的濁仙秘法因果,可若是安無雪死了,那這世間便無人能尋到第五根天柱, 更彆提什麼濁仙秘法。
“不……”他搖頭,“你死於天劫, 謝折風和容姬之間此消彼長,妖魔亂世, 也是我贏!!”
他語氣自信,卻舉起了手中那把和春華一模一樣的靈劍,劍鋒指著安無雪和謝折風。
“……你到底想乾什麼?”
謝折風看也沒看薑輕。
他眉心雪蓮劍紋閃動,烏黑之氣縈繞身側, 劍骨仙力同妖魔骨妖力爭鬥許久, 那張素日裡清冷如霜雪的臉龐覆著一層妖異暴戾之色。
他死死地盯著安無雪, 嗓音沙啞:“師兄,天道有缺, 最後一道雷劫無天道之力控製, 無可匹敵,你……”
安無雪如何渡劫?
他話語一頓。
謝折風曾見過不止一次的登仙劫雲。
也曾在劫雲之下同心魔爭鬥, 從始至終未曾被心魔撼動本心。
可是此時此刻。
心魔千言萬語在識海之中無法停下,他怔道:“你會死的。”
安無雪已經死過一次了。
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世……
謝折風眸光倏暗, 雙眸登時填滿血色。
還不如他直接入魔,殺了容姬,殺了薑輕……
不。
不行。
他雙眸一晃,瞬息之中千萬心念閃動。
他曾經很希望師兄原諒他,和他在一起,直至方才都在惋惜無法同師兄廝守。
可是此刻……
他匆忙道:“劫雲不曾完全成型之前,破道重來劫雲會自行散去。師兄轉修無情——”
安無雪指尖點在謝折風覆著血跡的雙唇之上,止住了師弟的話語。
劫雲逐漸凝聚,他那雙桃花瓣般的雙眼彎了彎,笑了一下。
“我怎麼會做將一切拱手讓人的傻事?師弟信我。”
謝折風雙眸暴戾血色稍稍褪去。
“我先前問過你,若是我想殺誰,師弟是否都會為我出劍?”
“……自然。”
安無雪輕笑一聲。
他眸光流轉,視線落下風雪中。
“那我要你,現在,幫我殺了容姬。”
謝折風一愣。
容姬。
那是他今日以前素未謀麵的生母,是他一半血脈的來源。
也是另一半妖魔骨所在。
他若出劍下死手,妖魔骨合一,千年仙途,八百年分魂壓心魔,一夕之間化為烏有。
他便再也不是光風霽月的出寒仙尊,而是一個注定逃不過天命的妖魔。
可他隻愣了一瞬。
他點頭道:“好。”
他答應了他的師兄。
“嗡”的一聲。
正在拚儘全力阻攔容姬的出寒劍回鋒,重歸謝折風手中。
白衣女子飄落而下,赤足踏於堅冰。
她抬手,以袖袍掩嘴,俏然一笑。
她的衣袖之上還沾著謝折風的血跡,袖袍飄飄,鮮紅在一片雪白中格外刺目。
“怎麼不打了——我的孩子?”
謝折風最後看了一眼安無雪。
他轉身,手持出寒,朝著容姬走去。
安無雪這才轉眼看向薑輕。
薑輕全然設想不到此景,仍然站在原地,困惑至極。
“你讓謝折風殺了容姬?引動雷劫、魔骨合一,首座這是在助我一臂之力?”
安無雪輕輕搖頭。
“我其實可以現在就先殺了你,”他說,“但我想讓你親眼看看,那幾條路我都沒有選,可你卻千年謀劃成空的那一刻。”
薑輕麵頰一抽。
“……荒謬!”
安無雪不再理會他。
劫雲凝聚,天色忽而完全昏暗下來。
風雪重重,蒼穹黯淡,茫茫歸絮海如入深淵。
這一刻,天劫已成,第一道天雷彙聚於層雲之中。
謝折風停步在容姬身前。
劍骨顫動,仙力凝結於出寒劍鋒。
容姬感受到了他無可更改的殺意,笑意一頓。
下一瞬。
出寒劍光衝破萬千妖魔之力,切碎狂風,斬斷濃雪。
不知多少道劍光落下。
謝折風手握出寒劍柄,垂眸出劍。
方才容姬能把他逼退,是因他不能傷容姬分毫。
如今他全力出手,大妖之力在長生仙實力麵前不堪一擊!
出寒劍光落入容姬眉心。
她神色呆滯地低頭,看到胸膛之上綻出血花。
出寒直挺挺地穿胸而過,寒涼如深海千年不化的冰。
一劍穿心!
謝折風難得回想起了謝追死的那一日。
那時他還太小,雙手並用才能握緊生父的劍。
他沒有謝追高,劍鋒朝上刺入對方胸膛,他雙眼都被對方吐出的鮮血遮蓋。
可他現在已經比容姬高上許多了。
這世間最後一個雪妖的鮮血沒能沾染他白衣分毫。
仙力散開。
大妖隕落,蓬勃妖力朝四方而去,掀起四方海浪。
女子身影消散於劍光之中。
她最後的神情,似乎隻有呆滯。
她早已瘋了,不知謝折風在乾什麼。
出寒輕顫,劍鳴聲貫穿九霄。
天地大雪倏停。
自此,世間再無雪妖族。
天地之中的仙者靈力卻猛地一滯。
謝折風悶哼一聲,驀地單膝跪於堅冰之上,出寒插入浮冰中,支撐著他的身體。
妖魔之力不曾散去,反倒更為猖獗。
——妖魔骨合一了!!!
不過幾息時間,謝折風身周便滿是濁氣,他低著頭,渾身在顫。
安無雪掠步上前,跪坐在謝折風麵前,就這麼在出寒劍嗡鳴、妖力幾近失控的當下,靠在謝折風肩上。
男人渾身一僵。
他的師弟以最後的理智喊他:“師兄……殺了我……”
“轟——”
劫雲之中悶雷響動。
薑輕仍然立在不遠處,惶惶搖頭:“安無雪,你到底要乾什麼?都到了這一步!!!”
他突然大笑:“謝折風入魔了,他成了個濁仙!!!這還不是我贏嗎?”
安無雪冷靜的嗓音穿過疾風:“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麼要引動登仙雷劫嗎?”
薑輕笑聲猛地一頓。
安無雪閉上雙眸。
神識展開,滑入謝折風眉心,同師弟神識相撞。
可他卻沒有碰那落於他和謝折風識海中的生死咒陰陽印。
蜉蝣一瞬。
第五根天柱乍然明現,立於歸絮海麵,頂天立地,於昏暗之中灑下明光!
安無雪看到了自第五根天柱蔓延往四方的無數因果線。
這些因果線,安無雪先前便能隱隱約約瞧見。
在他引動登仙雷劫之前,他隻能看見因果線,隻能做在因果中尋覓之事。
薑輕正是想讓他從因果線中找到濁仙秘法,這才布局至今。
可引動雷劫之後,他不僅可以窺見因果,還能借天柱之能,直接引出這些因果線。
因果線蔓延鋪開,不僅是安無雪和謝折風,連薑輕都能瞧見。
薑輕一愣,下意識伸手入那些因果線中。
——裡麵有他想要尋回的因果!
可他卻隻是抓了個空。
這些因果,他看得見,抓不著。
安無雪指尖凝聚靈力。
一條因果線躍出因果長河,薑輕觸之不及的過往因果被他輕而易舉攝入手中。
他對師弟說,也對薑輕說。
“師尊確實沒有剔骨之法。但我知道了另一條路在哪裡。以我浮生道,引動登仙雷劫,半隻腳邁入長生仙途的那一刻,登仙者已經可以借用天柱之能。”
“我修之道,為渺渺浮生千萬因果道。”
掌管世間因果,隱於塵世的第五根天柱,在仙禍亂世之中選中了他。
千年打眼而過,這一刻,他終於重歸天道,神識同第五根天柱相連,從這數不儘的因果線中,尋到了屬於妖魔骨的那一條。
眾仙同南鶴共布因果大陣,才能更改天地大因果。
而今,安無雪僅憑自己,便輕而易舉地攝出那條他想尋的因果線。
薑輕終於意識到他的目的,神色突變,揮劍而出,直衝安無雪心門而去。
——他要殺了安無雪!
出寒劍幾乎同一時間脫手而出。
謝折風自顧不暇,可出寒仍然劍出無阻,眨眼間刺入薑輕化身胸膛!
在謝折風即將控製不住吸納濁氣入丹田的那一刻。
安無雪指尖靈力一動,因果線猛烈晃動,刹那間化作虛無!!!
當下。
此刻。
同雪妖魔骨有關的過往因果被安無雪摧毀。
過往一千三百年,自謝折風降生,而至於此時此刻。
一切同妖魔骨有關的因果,皆被剔除出世間萬物,因果輪轉。
安無雪抵著謝折風的肩窩,抬眸,看著師弟如點墨勾勒而出的完美側臉。
他瞧見師弟雙眸之中戾氣儘消,清明之意正在逐漸歸來。
他剔不掉謝折風的骨,卻能根除過往的因,妖魔骨無因,自然無果。
從此往後,謝折風將隻有一副傲然凜冽的劍骨。
他緩緩起身。
出寒飛回他和謝折風的麵前,薑輕化身胸膛之上迸出鮮血。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安無雪:“你居然……”
“妖魔骨自此不存於世,蒼生仍有長生仙庇佑,這一局,”安無雪歎氣,“還是你贏嗎?”
薑輕神情扭曲,嘴角不住地淌下鮮血。
“我沒有贏,”他陰沉道,“你也……沒有贏。你若是聽我的,先尋出濁仙秘法,再登仙,你根本不需要渡劫!可你為了獲得更改因果之力,直接引動登仙雷劫,就算你現在再尋出濁仙秘法也無用。天劫已至,你連修濁登仙之路都斷絕了。”
他冷笑:“你殺不了我,而你卻要死了——九重天劫無人能渡!!!!”
“你錯了。”
安無雪手持春華,一步一步踏過浮冰,走到薑輕麵前。
“我引動雷劫,一是為了剔因果,二是為了借天道助力,讓你魂飛魄散。”
薑輕已經跌坐下來。
他這具化身要消散了。
“兩界……遍地都是……我的傀儡,”薑輕又吐出一大口血,用著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道,“我之魂靈……無處不在……你如何殺我?”
“薑道友。”
安無雪的嗓音飄在烈烈風聲中。
“你沒發現,你抬頭看到的劫雲,不止鎖定我——還鎖定了你嗎?”
薑輕瞳孔一縮。
他張嘴,還未來得及說什麼。
化身便驟然消散了。
安無雪卻知道他在。
也知道他的神魂在遁入新的化身之中。
他低聲的話語猶如徜過海域的吟唱。
“我找不到你,但是天道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你。”
話音未落。
第一道天雷已經落下!
安無雪早已有了渡天劫的實力,第一道天雷與他而言並不算難。
他身周靈力大盛,輕而易舉地擋下天雷之威。
與此同時。
劫雲居然蔓延至歸絮海的另一處,第一道天雷陡然也落在了那一處!!!
薑輕現身於海域之上,不得不儘全力迎擊雷劫。
這一刹那,他終於明白了安無雪做了什麼。
“安無雪!!!”
第二道雷劫接連落下。
薑輕又一個化身死於天雷之下。
這是仙修的登仙雷劫,落於修濁之人身上,威力更甚。
春華擋著安無雪頭頂的雷劫,安無雪以神識傳音,同逃遁在茫茫海域中的人說:“這一招,還是道友教我的。”
“傀儡印主渡劫,雷劫之下,刻有傀儡印的法器或是人,都將被天道一起清算。”
“審問曲問心那日,我要看道友神魂,並不是覺得能從你神魂之中看出什麼,而是為了落下這麼一個傀儡印。”
“這傀儡印被我更改過,無聲無息,無法操控被落印之人,也不用供給靈力,唯一的用途,便是勾連我與這枚傀儡印。我本來隻是想著,它在你的神魂之中,若是我哪日當真同背後之人交手,指不定能看看對方神魂之中是不是也有這麼一個印記,僅此而已。”
最終,這傀儡印潛藏在薑輕神魂之中,直至此刻才被他引動。
天雷將薑輕算作他渡劫之助力。
他得以借天道之力,斬殺薑輕!
雷劫接連落下幾道。
已至第七重劫。
春華擋劫之力稍緩——雷劫威力愈來愈重了。
而薑輕不論遁出多久,劫雲都蔓延而至。
“不,不可能……!”
“曲聞道都不能殺了我,你怎麼可以!?”
“第九重天雷你也渡不過,安無雪,我死了,你便能活嗎?”
安無雪不置一詞。
他不想讓薑輕逃出歸絮海邊界,將這不可能渡過的雷劫帶入琅風城。
他心念一動,秦微先前留給他的用於傳送的上古符咒漂浮在他的身前。
此符,可傳送至天涯海角任意一處。
符咒顫動,安無雪揮出春華劍氣。
他全力一擊的劍氣穿過傳送符咒,眨眼間,抵達薑輕麵前。
薑輕剛剛抗下安無雪的第七道雷劫,不知毀了第幾個傀儡化身。
他正重新附身於新的傀儡之上。
眨眼之間,春華劍氣陡然而至,不由分說地刺入他的眉心!
與此同時,第八道天雷落下。
春華劍氣引著浩然天道之力,蕩入薑輕神魂!
他猛地瞪大雙眸,瞳孔一縮,一雙黑眸怔怔地望著不知哪裡的北方。
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出。
天道雷劫之力有問心之能,落修士之身,若死於天劫之力中,轉瞬之間,過往走馬觀花而過。
他神色空茫,眼神空洞,卻又好似看到了很多已經見過的曾經。
可他之曾經,幾千年都是冥海深處生不如死地煎熬。
孤獨。
痛苦。
寂靜。
憤恨。
無能為力。
眨眼間,薑輕麵露痛楚之色,雙眸卻突然失了光亮。
天地四方似是沉寂了那麼一瞬。
“鏘——”
劍氣蕩開。
化身轟然倒下。
眼尾業火印記淡去。
追著薑輕的劫雲突然散去。
歸絮海的千風不知哪一縷裹著北冥吹來的風,吹走了數千年的曾經。
業火傾熄,神魂破碎。
他死了。
他真真正正地死了。
死在他鍛的第一把劍下。
屍骨無存,神魂湮滅。
春華劍氣未停,蕩出海域,張開結界。
遠方似有修士前來查探情況。
結界一張,雷劫之外,一切塵世喧囂皆飄不到安無雪眼前。
安無雪剛剛抗過第八重雷劫。
他五臟六腑巨震,渾身經脈疼到發麻。
他為了擊殺薑輕,把薑輕這個半步登仙的魔修也算入自己的渡劫範圍,天雷威力本就極大,眼下更是難以抵擋。
他已經耗儘靈力了。
他隻覺喉間腥甜,渾身無力,站都快站不住。
他正待以春華撐地。
剛剛恢複清醒的男人將他攬入懷中。
冷息環來,在這冰涼海域之上,卻格外溫暖。
仙者靈力通過傀儡印傳入他的經脈之中。
對方嗓音裹著他鮮少聽到的絕望與哽咽:“師兄,你還有一道雷劫。”
雪妖死了,薑輕死了,大雪已停。
待到劫雲散去,蒼穹將會洗去黑暗。
四海清平複來,謝折風畢生跨不過的業障已除。
可他和他的師兄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還有一道雷劫”。
安無雪連抗八道雷劫都不覺著苦。
仙禍之時,他不知有過多少次生死一線之時,從不畏死。
更遑論眼下已算完滿之時。
可謝折風一開口,他眼眶之中突然裹上濕意。
還有一道雷劫。
還有一道斷絕登仙路的雷劫。
他注定過不去了。
但他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好像……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