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無雪坐在靈舟之中,算著時辰,隻希望不要節外生枝。
正當他尋思靈舟應當快飛出落月山門之時,靈舟卻突然停了下來,緩緩落地。
怎麼回事?
不是快要出去了嗎?
他眉頭一皺,趕忙掀開簾子下了靈舟。
雲舟詫道:“怎麼這麼多人?”
雲堯轉過頭來剛想和他說點什麼,一個穿著落月弟子服的弟子便淩空掠步至他們麵前,說:“山門此時不通,玄方師叔在辦事。”
玄方……?
安無雪往前望去,原來,山門前烏泱泱地堵著一群衣著樣式十分相像的修士。
那群修士麵前,幾個落月年輕弟子簇擁著一個男子。
安無雪一愣——他認得那個人。
當年,他和謝折風的師尊南鶴仙尊隕落,落月峰高手折損大半,又位居洞天福地,靈寶眾多,兩界不少大宗虎視眈眈。
他持劍立於此地,擋著無數修士,手中長劍浸滿鮮血,跟前是被他誅滅的修士屍體。修士被他以萬道劍光粉碎魂魄,僅剩殘魂釘於山門之上,嚎叫不止,以此殺雞儆猴,敲山震虎。
那些人說他戾氣過重,必遭反噬,不得好死。
他不以為意。
來犯的修士倉惶退去,落月峰的小弟子們井然有序地上前收拾滿地狼藉。
被他粉碎神魂的那個修士死狀淒慘,屍體就躺在他腳下,小弟子們紛紛不敢上前,唯有一人神色堅決地行至他的麵前,收拾了那修士屍體。
他轉身正待離去,那小弟子卻鼓起勇氣喊住了他:“首座師兄!”
他回身,稍稍蹲下與小弟子平視,溫聲道:“何事?可是不曾見血,怕了?”
辟穀期的小弟子對他說:“首座師兄莫要聽那些人胡說,我……我拜入山門之時就聽說過師兄天道金身,玲瓏玉骨,百載渡劫,封魔無數,戰功赫赫,往後必然高坐明堂裡,怎麼可能不得好死?”
安無雪用巾帕擦乾小弟子手上的汙血,這才站直了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小弟子憧憬地抬頭,迫不及待道:“玄方!還望首座師兄能記得我!”
安無雪記下了。
後來兩界修士圍殺他之時,什麼修為的修士都有。他似是在人群中看到了玄方。
千年如湍水,他這個首座屍骨無存,當年的辟穀期小弟子,都已經當得起一聲“師叔”了。
安無雪低笑一聲。
當時那些人咒他不得好死,他沒當回事,隻覺得他畢生所珍所重三事——親朋,宗門,師弟皆在,碎屍萬段於他都不過眨眼一瞬。
可如今看來,那一句“不得好死”,才是一語成讖。
這時,他聽到玄方和那群修士說:“仙尊即刻歸來,諸位稍等片刻。”
什麼?
安無雪猛然回神——謝折風要回來了?
安無雪盼著那群修士先行讓開,可那群修士中領頭的卻領著弟子堵在那,焦急道:“我們已經在落月峰外等了好幾天,實在是等不下去了。玄峰主,我等宗門裡藏了魔器,不如還是派一位渡劫期高手速速前去相助吧……”
玄方平靜道:“此事需仙尊親自定奪,宗門規矩便是如此。”
領頭的無話可說,可那群修士當中,有人不忿,小聲道:“落月峰也不是多恪守規矩的地方啊,千年前不還出了個濫殺無辜的首座——”
“噤聲!”領頭的嗬斥道。
落月峰曆代首座皆是威名赫赫,最終聲名狼藉的,隻有安無雪一人。
玄方漠然地聽著那人所言,對方中傷落月峰,他也無動於衷。可當那人提到“首座”二字時,他卻突然偏了偏頭,盯著那人看了一會,眸光幽深:“噤聲乾什麼,想說什麼就說完。”
那人立時打了個冷顫,隻覺自己怕是犯了大忌,反倒不敢說話了。
安無雪也是微訝——玄方突然這麼大脾氣乾什麼?
一片死寂中,玄方陡然執劍而起,劍氣湧動,朝著剛才開口的那個修士橫掃而去,猛地將人掃到了後方山壁之上!
那人落地便是一口鮮血。
其餘眾人臉色煞白。
玄方冷笑道:“說不完就彆說了。”
安無雪歎了口氣。
果然是因為他。
玄方如此憤慨,是覺得他給落月峰蒙羞了吧。
出言之人倒地不起,那人的同門趕忙上前把人扶起來,一群人亂作一團。
這些人一時半會是走不了了。
可是安無雪耽擱不起。
“欸!宿雪你乾什麼走過去?”
他回雲舟道:“我去問問這位玄峰主,能否放行讓我們先行出去。”
他剛往前走了一段,驀地倉促刹住腳步。
與此同時。
混亂一片的修士當中,玄方身後,一個灰衣修士突然變了個模樣,雙眼赤紅,身周泛起黑氣。
灰衣修士迅速拔出靈劍,朝著玄方而去,下手格外狠厲!
落月弟子驚道:“是魔修!玄方師叔小心!”
——這群人中居然藏有魔修!!
玄方卻沒動。
情急之中,安無雪還當玄方是當年那個山門前滿手汙血的小弟子。
他瞬時不動聲色地結了個封魔驅濁的法印。
法印蓄勢待發之際,他周身靈力流動卻被晦澀經脈一阻。
他一滯。
他又忘了。
“安無雪”已經隕落在千年之前。
他早就不是落月峰首座了。
須臾之間。
他手中剛剛泛起的微弱法印頃刻間被激蕩的靈力衝散。
低空飄下冰霜,雪片吻上眾人的肩發。
灼灼烈日之下,不知何處卷來了凜冽冷風。
薄薄銀霜自四方而來,傾蓋而下。
山門兩側昂首的仙鶴石雕瞬間覆上一層寒冰。
這冰寒靈力……
安無雪心下一跳,趕忙收手回身,快步踏於山門後的高階之上。
他什麼都來不及想,隻想離得遠些。
遠天,一道劍光如開鋒風雪,破空而來。
它比灰衣修士更快,在劍鋒刺穿玄方胸膛之前,沒入灰衣修士心口。
灰衣修士身形一僵,轉瞬沒了聲息。
危機消弭於無形。
滾動的濁氣湮滅在冰寒劍氣之中。
灰衣修士瞪著雙眼死不瞑目地轟然倒下。
安無雪隻顧往回走。
可一道人影隨著劍光一同落下,正巧落在他麵前隱入群山的高台長階之上。
對方垂眸看他。
像他神魂浮沉間見過許多次的夢魘。
那一瞬間,人影同記憶中交疊,他恍若置身於千年前的此地,那句“罪有應得”如陰雷轟鳴,環繞不去,交疊起伏。
落月峰那幾個正待拔劍的弟子統統動作一頓,收劍回身,恭敬地垂下了頭:“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