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一個人。
說者似是在說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低低的嗓音隨著花車旁的鑼鼓聲一同飄遠,消散在孩童笑語中。
這話來得太快,去得也太快。
快到安無雪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聽謝折風提過好幾次“故人”。
除了上一回他聽出是自己之外,他從未在意過。
浮生渺渺,能在出寒劍尊口中稱得上一句故人的,雙手數不儘,其中最不可能的就是他。
但現在謝折風卻和他說,所提所言,皆是一人。
這怎麼可能呢。
這怎麼可能。
他怔怔地站在那裡。
謝折風似是心中另有其事,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
花車走後,這人看向那城中央承天入雲的照水劍,眸色幽幽。
須臾。
謝折風轉身朝客棧的方向走去。
安無雪茫茫地跟在謝折風身後。
照水城歌舞升平,白日攤販列於兩側,行人繁匆。
凡人與修士共存之地,修士一般不會平白無故淩空而行,他們一前一後,隔著川流,就這般走回了客棧。
直至謝折風走到了房門前。
安無雪還立於階梯中段。
他抬眸看著謝折風的背影,倏地問:“謝道友,你說你想幫你的故友多看看照水城的人間——他不在了嗎?”
謝折風的背影似是僵了一下。
這人沒有回答。
出寒劍尊即便用大成期的分身喬裝出行,又怎麼可能會對一個辟穀期的爐鼎有問必答呢?
但他已經得出了答案。
謝折風口中的故人,居然當真是他。
他輕笑了一聲。
心中茫茫散去,不可抑製的荒謬感冒上他的心頭。
謝折風這算什麼?
是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千年高處不勝寒的某些刹那,想起他這個曾經為師弟嘔心瀝血最終卻誤入歧途不得好死的師兄,一念之間有些許緬懷?
他曾以為謝折風不放過他手中符紙的蛛絲馬跡,隻是為了趕儘殺絕。
可如今回看,這人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要親自去雲劍門探查的?
他寧願謝折風忘了他。
何必呢。
這世間,愛也好,恨也罷,亦或者是懷念或者怨懟,都是銘記與羈絆。
他不要。
他不想要。
他走上台階。
與謝折風擦肩而過之時,他停下腳步,徐徐道:“凡人朝夕一生,人死魂滅,修士也不例外,死了便是死了。既然故人都已經不在了,謝道友看得再多,也看不進那位故友的眼睛裡,說到底不過是自欺欺人。”
“而且,他未必——”
未必希望見到這般偶爾念及往昔才撿起來的所謂懷念。
他沒說下去,收了聲,越過謝折風,回了自己那間客房。
房門剛剛合上,他便猛地舒了口氣,轉過身,背靠著房門,緩緩滑落,坐在了地上發呆了好一會。
外頭一片寂靜。
沒過多久,走廊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謝折風也進屋了。
安無雪也起身祛了身上塵土,行至桌旁,給自己沏了一壺溫茶。
他將熱茶倒於杯中,茶水沒過杯麵溢到桌上,他仍維持著傾倒的姿勢,直至熱茶在桌上淌開一大片,壺口流不出水。
他晃了晃白玉壺,裡頭一點水聲也沒有。
於是他放下了。
-
是夜。
月上了梢,萬家燈火一片又一片地熄滅,整個照水城緩緩陷入沉眠。
人來人往的客棧都隻餘下門外一盞小燈,大門虛掩,內裡瞧不見來往的人影。
昏暗的房中。
謝折風打坐於床榻之上。
他這樣已經整整一日了。
從城主府回到客棧之後,不知是那巨大的照水劍看得多了,還是花車的香味縈繞不去,亦或者是宿雪那幾句逆耳的實話太過無懈可擊,被他封存在識海深處的心魔終於找到了機會,悄然冒頭。
他一閉眼,一道與他的嗓音如出一轍的聲音從識海冒了出來。
“你已經是兩界之首,何必還守著那麼點微薄地複活師兄的希望?這幾百年來,你尋養魂樹精,找複生之法,欲查當年真相為師兄正名,可你得到了什麼?”
“師兄死了千年之久,這世上再沒有你的牽掛,何不重立無情道,探尋那從沒有仙者摸到過的更上一層樓?”
“……宿雪說的不對嗎?什麼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你看得再多,你的師兄也看不到了不是嗎?既然他都看不到了,與其自欺欺人,不如把這些都毀了!憑什麼師兄看不到,這些安享四海萬劍陣庇佑的芸芸眾生卻能看到呢?”
“你永遠體會不到蒼古塔有多冷,遇不到願意為你一件衣裳踏足極北境和星河道的人,下不了一盤完整的棋,回不到相擁而眠斬妖除魔的少年時。你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這些不都是你自作自受嗎?”
“……”
字字句句,皆是刻薄至極的詰問。
謝折風並非無動於衷。
千年來,心魔的紛雜他已經不知聽了多少遍。
他反駁過,質問過,自省過。
他曾瘋了一般翻遍落月所有古籍,隻為尋追魂之法。
同一個傷口,割開的次數多了,不是不疼,而是習慣了痛楚。
他一動不動地打坐著,正待運轉清心法訣壓下雜念。
心魔察覺出此言已經無法動他心緒。
又是一道仿佛他口中發出的聲音自另一處縹緲而來:“你不覺得你對那個辟穀期的爐鼎太縱容了嗎?”
清心訣念至一半,驟然停頓。
“當時雲劍門將宿雪帶上落月峰,你不願他帶著師兄的臉成為他人的爐鼎,這才留下了他——你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吧?”
稍稍舒展的眉頭猛地緊皺。
雲舟和雲堯帶著宿雪上落月峰之時,他正好要出門尋濁氣之源的線索。
畫像呈至他麵前,宿雪站在長階之下,低著頭,似是在畏懼。
畫像之中的人的外貌和師兄格外相似。
而宿雪已經被打上爐鼎印,若是他不留下,還不知要頂著那張臉,成為其他什麼人的爐鼎。
因此他將氣息引入爐鼎印,把人留下,想著隻不過是落月峰日後多養一個閒人罷了。
當時宿雪從始至終低著頭,他又不在乎宿雪這個人究竟如何,走得匆忙,並未細看。
直至他歸山,山門前摘下帷帽的那一麵……
“……你容忍他不止一次的僭越頂撞。那晚養魂樹下,他一個自凡間而來的螻蟻,看到你的異狀,你既不殺他,也不同他提及此事。這些你都可以告訴自己,你不過是因為他那張臉,對他更加寬容。可你來照水城之後在乾什麼?”
“你不想見他失望,竟想為他買花燈!你被他牽動心緒——”
“住嘴。”
心魔反倒猖狂地笑了起來:“你覺得他不僅長得像師兄,還在他身上找師兄的影子。你明明知道宿雪不是安無雪,你卻在他身上飲鴆止渴。”
謝折風身形一滯。
千年時光中,生靈之數如恒河流沙,不是沒有出現過和師兄相似之人。
他從未駐足。
師兄是師兄,他人是他人。
可宿雪……
為何宿雪……
為何?
不……
不該如此。
“師,兄。”心魔像是將這兩個字放在嘴裡慢慢品鑒了一下。
“一盞花燈就能讓你混淆,一個相似的人就能牽動你的心緒,你真的愛你的師兄嗎?”
“你愛的究竟是那個切切實實存在過的人,還是惡果鑄成後追悔莫及卻求而不得的泡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他神魂主體仍在落月,心魔被壓製於神魂之中,亂不了四方,卻唯獨能亂他的心。
遙遙霜海之上,那處於風雪中的本體似是晃動了一下。
結界之下,風急雪驟。
出寒劍顫動,已有出鋒之兆。
照水城中,床榻之上,謝折風本來垂放的雙手漸漸攥緊成拳。
周圍分明寂靜如死,他卻仿若被千言萬語簇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