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有話要說: ps1:李家村有真實原型,文中略作誇張化。
ps2:我本人不接受一切鄉村美好的傻叉言論,我自己11年前就是農村戶口。
ps3:某些地方鄉村對扶貧款、扶貧資源的瓜分、貪汙,其情況比文中描寫的嚴重無數倍。所以我認為,國內基層最不容易的部門,除了警察就是有心做事的扶貧辦了(混日子的不算)。
第一百八十五章
在李力帆的記憶中, 自己的家庭是溫馨而和諧的, 慈祥的爺爺, 溫柔勤快的媽媽, 話不多卻總是對家裡的書本小心翼翼、把幾個兒子的課本都完完整整保存起來的父親,以及很少說話、但喜歡在衣服口袋裝零食分給孫子孫女的奶奶。
一直以來李力帆都不覺得自家的情況有什麼特殊之處, 確實他家相比不少高中、大學同學的家庭要窮得多,但李力帆認為他的家庭起碼是乾淨完整、和睦溫暖的, 這一點大多數人家就比不上。李力帆的記憶中家人從來沒有吵過架, 最容易出問題的婆媳矛盾在他們家也不存在——奶奶一年到頭都不會開口說幾句話, 哪會跟兒媳婦臉紅?
現在轉回頭去想, 李力帆才發現自己的家庭並不是他理解的那樣……為什麼奶奶的話那樣少?或者說,為什麼除了爺爺, 家裡的長輩幾乎都是寡言少語的人呢?
因為在家庭中除了爺爺,其他人都沒什麼發言權。
李力帆回想起來,每次家裡有外人或是自家家人集在一起的時候, 除了爺爺是沒有其他人的聲音的, 對他們這些孫兒爺爺確實是慈祥的, 但即使是跟爺爺過了一輩子的奶奶,在爺爺的麵前也沒有說話大聲的資格。
李力帆感覺額頭的神經在抽疼, 人的記憶是很奇怪的東西, 你以為你忽略了的、你根本就沒有注意的東西,當你打開記憶的閣樓時,你總會發現那些東西其實就擺在那兒——
讀小學的時候爺爺好像還會對奶奶動手,五堂妹說的、幺叔家的小佳佳找奶奶要吃的那件事自己為什麼沒有印象?因為那天看見奶奶時, 奶奶的嘴皮上有一些黑紅的東西和細微的裂口,李力帆還以為奶奶是摔著了,跑去叫爸爸拿雲南白藥……當時年紀還小的李力帆並沒有家暴這個概念。
爺爺對媽媽好、比對另外幾個嬸嬸都好,因為媽媽生了三個兒子,爺爺肯給她麵子……
高中的暑假時,埋頭苦讀的李力帆似乎隱約聽媽媽提過,見到二叔家的李麗秋就心頭愧疚……
家中的男孫都是沒考上大學才各自尋找出路,而李力帆這會兒不管怎麼想,都想不起來自己的堂姐堂妹們有哪個讀到初中以上。
默默走回家的李力帆猶豫了下沒有回房間,繞到堂屋西邊敲了父母的房門。
“力帆?還不睡覺?睡不著?”剛到四十的父親起來開門,李力帆看見母親也爬了起來。
李力帆走進門,伸手把門拉關上,在父母低聲的噓寒問暖中他能感覺到溫暖,這是一直以來家庭給他的力量,也是他自信自己能堂堂正正活得更好的底氣。他走到父母床邊坐下,看了看父母比同齡中年人蒼老少許的麵孔,心中有些發酸:“爸,媽……你們曉得,物保部是個什麼部門。”
“曉得的,力帆,你安心工作,你家頭絕對不會拖你的後腿。”關心兒子的媽媽連忙表態。
李力帆微微搖頭:“……我以前不懂事,除了讀書不關心家裡麵的事情,所以我都不曉得,我讀高中的報名費居然是拿秋秋姐去換的。”
“力帆,這個不關你的事,當時借你二叔家的錢已經還回去了。”媽媽有些緊張地道。
李力帆苦笑:“這個不是錢的問題,媽,錢能還,秋秋姐的一輩子哪個還得起?我今天……看到四叔家的小莎莎和幺妹了,就算四叔跑了隻剩下四嬸帶她們,四嬸那麼勤快,去城裡麵當保姆月嫂都供得起她們姊妹兩個讀書吧?”李力帆深吸口氣,他都不太敢說出接下來的話,但這些卻是他沒有資格去回避的,“我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現在爸媽你們對我說實話……我們李家村,是不是有人管著村子裡麵的人,不讓像四嬸這種情況的人家出去打工?”
在現代社會……2018年的當下,住在大城市、每天除了工作學習就是上網玩遊戲刷淘寶逛街唱ktv的都市人,估計是非常難以理解與他們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華夏國的國民中,居然有那麼一小部分人的人身自由是受到某種力量限製、控製的。
甚至農村裡走出來的李力帆、在城市裡念了數年高中、大學的李力帆,在進入物保部前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畢竟在我們的認知中,進城務工、異地務工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農民工也早就是務工群體中的一個使用範圍極廣的標簽——以華夏人骨子裡的功利主義,打工比務農賺錢那麼選擇後者便如同渴了要喝水一樣自然。因大量青壯年進城務工,留守兒童留守老人都成為一種社會問題了。
所以……很多人包括李力帆在內,都沒有考慮過陽光下會發生這樣的事件:一些鄉村中,宗族、鄉老、家族長輩,會限製村中的勞動婦女乃至勞動青壯離村務工,不允許他或她走出鄉村,將他或她死死地束縛在土地上。
李力帆的父母聞言對視了一眼,似乎是不太理解李力帆為什麼說這些話時語氣這麼悲傷,他的媽媽都有些懷疑兒子是不是哪裡不太對勁,猶豫了下才小心翼翼地:“你講的啥子話哦,活像有人不準村裡人過好點一樣,你四嬸家頭還有兩個娃娃呢,她要是出去遠了哪個照顧小莎莎和幺妹,這哈你四嬸也是和我們以前一樣,村裡麵的幾家人家一起去城裡打點零工,一起去一起回來,也安全,也不是賺不到錢。”
所謂的打零工,便是指日結的苦力活,收入沒有保障、不穩定。四嬸一個農村婦女,靠打零工能賺到多少錢是可以想象的事。李力帆恍惚想起自己的父母也是用這種打零工手段來給他賺的書本費校服費,心裡愈加難受,他想起曾經針對鄉村黑暗麵做過調查的轂袁說過的話——某些村莊限製村民大多數情況下不會采取強製手段,而是使用其他如妖魔化城市、妖魔化務工行為、以及血脈親情捆綁。
這是非常潛移默化的、且讓人難以挑出不對的手段……畢竟人家並沒有的真的使用違法的人身限製,而是以語言、群體性氛圍等方式側麵影響。但歪理終究是歪理,站不住腳——遠離家鄉在外打拚的年輕姑娘全華夏往少了算也得有幾百萬,單身帶孩子的母親再按少算也得有好幾萬,這些務工者難道都不安全、都活得朝不保夕、戰戰兢兢?一個年近四十的鄉村婦女、到離家最多兩小時公交車車程的城裡打工,居然就不安全了?!
是的,無論外人看來多麼不可思議,這麼無理由的借口就能夠把沒有丈夫協助、靠種地無論如何都難以供養兩個孩子的母親給限製在了鄉村中,唯一能額外利用自己的勞動稍稍改變生活的方式,是在村裡人組織下的、“同去同回”的打零工。
李力帆的媽媽感覺不到李力帆的難受,還在用她的方式對兒子進行勸解:“出去遠了也不是好事,你四叔不就一去不回來了,到現在是死是活都不曉得。外麵的世界啊,亂得很,不是哪裡都和你上班的地方一樣。力帆你以前是隻在學校頭,現在進的又是國家單位,外麵的世界你不懂……”
李力帆聽著這輩子出門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省城的媽媽向他嘮叨著外麵的世界,苦笑忍都忍不住。是的,他怎麼就忘記了呢,外麵的世界很亂、很不安全、很不好過活,這是他從小就從李家村的長輩口中聽過的話,他考上比較好的大學出去讀書時,爺爺和另一房的太叔公對他的叮囑都是沒事不要隨便出學校門、畢業了去考公務員當官……
李家村並不算很偏僻的村子,離縣城隻要四十分鐘的公交車車程、離市裡也隻要兩小時,但和那些新聞上能看見的一整個村都出去打工、都富裕了的村子不同,李家村幾乎看不到新房子——這實在沒什麼好奇怪的,李家村的村民出去打工的根本就不多,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村人集結十幾個、一起搭公交車去市裡打零工,蹲守忙碌幾天賺個幾百塊血汗錢,再一起抱團回來……反正李家村的人家大多姓李、哪家都扯得上有點血緣關係,一起去“危險”的城市裡打工,還有和比親戚在一起更危險的嗎?
李力帆腦子裡產生了個古怪的念頭,如果李家村上了新聞被世人所知,世人大概隻會覺得李家村的人都懶、都不肯出去打工賺錢,才這麼窮這麼落後的吧……想一想這個猜測沒準兒**不離十,李力帆更是除了苦笑外沒有其它感受。
“媽,我今年二十歲。”李力帆等媽媽勸完了,才慢慢地開口,“我這個年紀,如果沒有讀書而是在城裡打工的話,我可以去當送水工、快遞員、外賣員……這些行業招人不要求學曆,初中高中畢業的娃娃都行、人家都要,做的活兒也不複雜,就是給人家跑腿送東西、送飯,說是辛苦點,也不可能說比爸爸農忙的時候苦……我現在在的a市就有好幾千個快遞員外賣員,人家的工資不忙的時候有幾千塊,忙的時候上萬,不比我進這個國家單位少多少……”
“跑腿送飯能賺這麼多?”一直沉默的爸爸驚訝道。
“有的。a市還是小城市,大的城市裡麵,忙起來的時候最勤快的外賣員一個月都有好幾萬。城裡人很多人家、年輕人不願意開火做飯,很多人一天兩頓都是叫的外賣,每送一筆外賣都有提成……”李力帆儘量用父母最容易理解和接受的意思慢慢地道,“要是認不得路、或者是怕吃苦做不到外賣員,那也有彆的選擇……一個幾十萬百把萬人的城市可以讓文化不高的人選擇的崗位起碼有幾萬個,吃得了苦的多賺,吃不了苦的少賺,反正工資節約點總能有剩餘……這個是男的方麵。”
“女的找這種簡單的工作就要比我們男的容易了,服務員、保姆、保潔……小飯館的女工最低也有1800起,包吃,乾些洗菜刷碗拖地掃地的活兒……這種不要求學曆也不是隻要年輕人的工作,隻要是有開飯店的街道都找得到。要是年輕一點的話,選擇就更多……”
李力帆家裡條件困難,上大學後是有勤工儉學經驗的,家教的活兒不好找、他又不能為了打工耽擱學業,很是了解了一番城市中低技術含量的招聘工種,連哪個工種的年齡要求他都能說得出一二——作為農民的兒子,他很清楚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來說服父母。把底層打工者的選擇麵介紹了一番後,他便又開始跟父母說另一條路:也就是自己創業。
如李力帆這種農民的兒子說創業,當然不會是什麼開公司開酒店開啥啥連鎖店這種“高大上”的層麵了——他是從路邊攤說起的。大一的時候窮得厲害,他跟另一個係的貧窮生搭夥湊錢在淘寶上搜尋便宜小飾品、弄了一批到夜市上去賣,靠著這麼零敲碎打的才賺到了那個學期的食堂飯票;大二的時候聽說有個師姐靠著周末賣蛋灌餅賺到四年學費,他們很羨慕,奈何沒有本錢起步,也沒有那個技術。
對絕大部分的華夏人來說,擺個小攤子賣吃食能賺錢這事兒幾乎是常識,飲食業的利潤是按100%起步來算的,路邊賣涼皮賣蛋餅賣牛肉粉的移動小攤看著不起眼,但人家就是能夠賺到營業額的一半,這不是什麼秘密。可對於極少數明明生活在二十一世紀、思想卻被潛移默化地僵化、束縛住了的人來說,這無疑是天方夜譚——李力帆的媽媽不再絮絮叨叨“外麵的世界很危險”,李力帆的爸爸則是越聽眼睛越亮。
李力帆是個“有本事的兒子”,他說的話也不是空口白扯,就算他所說的都是沒有資源、資本的底層老百姓才會看得上的“活路”和小打小鬨,也足夠說服他的父母——李力帆家一家人忙時種地閒時打零工,供三個兒子讀書(李力帆拿全額獎學金還有國家出的助學貸款、李力帆的三弟上的是義務教育小學)都艱難得節衣縮食,現在卻讓他們知道原來生活並不是隻有一條路、有的是彆的選擇……哪怕他們接受村中“不遠行”的傳統觀念影響幾十年,但他們又不是死人,怎麼可能不心動?
“既然能說動父母,那麼也能說動其他人了吧。”李力帆看見父母因為自己的話而心動起來,心裡麵長出了口氣。堅守鄉村、留守鄉村這種莫名其妙的論調李力帆是從來不支持的,那些吹捧鄉村文化的人,讓他到老式農村住個幾年他肯定逃得飛快——農業盈利要麼是農場模式大麵積機械化耕種、要麼就是搞特色產業,但是全國那麼多窮村子,多少家有條件搞大規模機械化種植、又哪來那麼多的特色產業可搞?所謂堅守鄉村紮根發展的後果,不過是每年都能在新聞上看的某地某種農產品滯銷罷了。
再說了,李家村的地理位置也不好,周圍完全沒有什麼山水景色、有的隻是西南地區農村常見的連綿山包和儘是黃土的山地,搞農家樂隻能騙人來一次那種……
相比之下,並不是人口大省的y省隨便哪個市的底層崗位消化李家村這種合共百來戶人家、三、四百丁口的村子完全是毛毛雨,一把撒進去水花都看不見,有物保部的支持,李力帆甚至能直接把所有成年人的崗位都搞定……他自己知道情況不會像他想的這樣理想,能有一半村人能被他影響往城市轉移就算是順利了。
是的,這就是李力帆在深思熟慮後想出來的解決辦法……為什麼爺爺在家中有這樣的發言權、甚至能作出將剛成年的孫女出嫁以換取孫子的報名費這種決定、而沒有人(包括孫女的父母)敢於反對?歸根到底就是鄉村這種封閉的地方,村子裡的長輩、姓氏中輩分高的長輩太有權威了。
李力帆不能算是聰明人,在物保部中他的智商是決不能跟轂袁、華笙那幫聰明人相比較的,但是他在物保部中能見識到更多的東西、能上中央黨校派來的書記上的課,這就讓他獲得了頗高的起點——用自己學習到的知識回過頭去看記憶中的家鄉,李力帆太容易明白自己的家鄉症結到底在哪:李家村的祖上是民國前期逃難逃到y省的同族人家,到了新華夏建國後,遠離中央、又受當時越戰影響,y省基層相對於其它省份來說比較混亂,再加上華夏搞的鄉村民主選舉,現在李家村的村長直接就是同姓太叔公的大孫子,村支書也是李姓的堂伯、要叫自家爺爺一聲大爺……村子裡的“官”都是自家人,長輩的發言權能不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