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樓,家裡的門是開著的,米蘭家的門也開著,屋子裡不住傳來米蘭的呻.吟聲和王戈壁隱隱的歎息聲。
還有一個女人中氣十足的聲音:“沒事的媽,陶叔,崔叔,徐叔都會替咱們做主的,你就一個弱女子,販了點勞保商品,還是他們給你批的條子,要說有錯也是他們錯在先,他們一幫大男人犯的錯誤,怎麼可能讓你替他們受罰,這不可能,我那幫叔伯都是頂天立地的軍人,不會讓你一個弱女子幫他們承擔錯誤的,咱不怕,咱們要相信他。”
“我心臟疼,姐,你上樓去問問吧,他們的會什麼時候開完。”米蘭有氣無力的說:“我要去醫院,我想去醫院。”
另一邊則是閻肇,馮育和閻衛,以及崔自翔幾個年青人,沉默的坐著。
走廊裡還有崔阿姨和徐部長家的奚阿姨,畢竟米蘭一直喊胸口疼,人心都是肉長的,又都是鄰居,崔阿姨忍不住就問崔自翔:“要不你先把米蘭送醫院去?”
崔自翔看閻衛,閻衛不說話,閻肇代他回答:“不行,等領導們開完會再說。”
……
這就得說王戈壁太聰明了,她自始至終一言不發,隻偶爾輕輕歎口氣。
走廊裡的阿姨們都是厚道人,其實並不會笑話她,一個個也是搖頭歎氣,看陳美蘭上了樓,崔阿姨還要現身說法一番:“米蘭一家是咱們大院裡一開始就經商的,可看看吧,不管有沒有遵紀守法,這鬨騰誰受得了,美蘭,回去跟崔敏說,千萬不敢做生意。”
陳美蘭點頭說:“好。”
而就在這時,樓道裡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這是閻佩衡和崔部長下樓了。
還有一位謝了頂,穿著便裝,笑眯眯的老爺子也下了樓。
那是陶司令員。
他們開會,主要是因為閻佩衡懷疑王戈壁倒軍需用品,並不僅僅是維持了生計,很可能還從中賺了錢的原因,因為是大家一起商議著同意為王戈壁解決生活問題的,所以剛才簡單聊了一下,還沒有驚動後勤去查主要賬目。
陶司令員是當初批這個提議的人,肯定要把這件事擔下來。
他提議先問問王戈壁,她具體從中賺了多少錢,刨去生活所需,把剩下的還了即或。
米蘭一直在喊胸口疼,都是叔伯,總不能不讓孩子去醫院看病吧。
幾位老同誌麵對著一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女同誌,而這女同誌是他們乖乖的小妹妹,幾十年沒紅過臉,說話語氣當然也溫和。
“戈壁,你當時具體賺了多少錢,私底下跟我們交待一下,不管錢多錢少,把它交出來,有錯誤我們承擔,我們向外通報,接受檢查。”陶司令說。
米蘭的哭聲戛然而止。
握著她手的米雪也愣了愣。
王戈壁站了起來,說:“存款倒是有一點,我有三萬多塊,你們要想拿就拿,先讓我把孩子送醫院吧。”
陶司令員看了眼閻佩衡,再看眼崔部長,如果說王戈壁賬上隻有三萬塊,雖說算是一筆大存款,但真要全拿走也太不儘人情了。
“總不能讓烈士流血又流汗,最後在九泉之下還要操心妻女,流淚吧。”陶司令員於是說:“先讓米蘭去醫院,賬目咱們就不查了,三萬多不是什麼大問題?”
閻佩衡總覺得怕沒有這麼簡單。
但崔部長也在說:“先讓米蘭去醫院吧,什麼事咱們不能慢慢查?”
是,賬目周一就可以查,王戈壁拿了多少東西,不管她賣出多少錢,成本價目是有據可查的。
此刻米蘭一直在叫,是必須送她去醫院。
但閻佩衡腦海裡重複的,依舊是信任二字。
他跟彆人不一樣,陶司令員和崔部長他們都是妻子在身邊,孩子也在,跟王戈壁也沒有私生活上的牽扯,唯獨他,因為孩子而跟王戈壁相處了二十多年,信任的基石一旦崩塌,懷疑心既起,就很難被抹消。
而就在這時,閻肇出來了,問了閻佩衡一句:“父親,軍區目前的管理怎麼樣,似乎比原來我們在部隊的時候紀律要嚴明得多。”
說起這個,崔阿姨突然出聲,抱怨了一句:“嚴明,不見得吧,就家屬區來說,前陣子還有個人還在院裡轉悠,說有出廠價銷售的便宜香皂,我買回來一看,全是假貨。瞧瞧,騙子你們都能放進院兒,還談什麼嚴明。”
老太太們的關注點永遠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
而九十年代正是騙術大集成的年代,陳美蘭聽到這句,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
她記得最著名的是,有個人說要給喜瑪拉雅山炸個口子,讓印度洋的暖流吹過雪山,這樣以後西藏就會變江南,西北更要盛江南。
那人還曾因為這個理念,在首都騙到過二百多套住宅。
部隊在這個年代也短暫的混亂過一段時間。
說軍人有三難,轉業難,討媳婦難,養父母更難。
究其原因,還是因為社會在改革,經濟在日益膨脹,他們的收入水平還是幾十年的老節奏,新的社會秩序和改開後巨變的人心,外麵漸漸變壞的人,無一不在影響著這個隊伍。
奚阿姨也說:“按理原來進出院子都是要批條子的,現在啥人都能隨便進出,這也是問題。”
閻肇隻是起個頭,她們是領導夫人,看到大的問題就喜歡反映一下。
陳美蘭於是也說:“剛才我進門的時候,門衛也就隻簡單問了一下,不需要人接我就進來了。”
閻肇不著痕跡接了幾個女同誌的茬:“部隊紀律有陶司令員和大家在,肯定沒問題,家屬區是保安室的問題。有性病,身帶大.麻的人都能進來,保安室那邊要負特彆大的責任。”
“誰,誰敢在軍區藏大.麻”幾位老領導頓時驚呆了。
毒.品流進軍區,那還了得。有一段時間部隊會嚴格整.風,不也是因為這個。
閻肇把問題說輕了,但他們自己能意識到問題有多嚴重。
眾目睽睽之下,馮育大概發現不對勁了,突然站了起來,轉身就往門外衝。
走廊裡那麼多人,閻肇就在電梯口,他肯定跑不了。
而事情,也正在向著人們所始料不及的方向駛去。
米雪也是個很瘦的女人,剛才一直在勸米蘭,突然就猶猶豫豫,提著肩膀,歪著腦袋,躡手躡腳的從家門裡出來了。
然後雙眼直勾勾的看著馮育。
就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也不對,她好像是在看自己的殺父殺母仇人。
這時馮育就在電梯口,正在摁電梯,她突然一把撓過去,撓在馮育的脖子上,厲聲問了一句:“有性病的是不是你?”
這女人突然歇斯底裡一聲尖叫:“你今天是不是帶著□□來這兒了?”
米雪想不通,簡直要瘋了:“我說了多少回,進軍區的時候不許帶你那肮臟的臭玩藝兒,你怎麼敢帶到這種地方來,你瘋啦?”
敢把毒.品帶進軍區,這人是這幾年賺錢賺飄了,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他曾經也是個好人呐,長得帥氣一點,但是農村孩子,窮,複員了沒地兒去,在外麵賣十三香。借的是啥,是王戈壁的關係和本金賺的錢。
有錢就飄了,雖然他一直保證說自己沒嫖過,但米雪從他身上偶爾帶的香味,以及衣服上那些來曆不明的褐色粉底,香水味道能判斷出來,他應該嫖過。
因為是個女人,米雪於婚姻的態度總還是像鴕鳥一樣,很多事情隻要能不想就不去想,也不想去證明它,畢竟夫妻,他們有兩個兒子,最重要的是兒子。
男人,她隻當他是賺錢工具和一個死人,他抽□□她知道,也罵,但不怎麼管的。
但馮育要有性病可就不一樣了,她染上了嗎?
孩子呢,倆兒子染上了嗎?
男人有了性病不跟妻子說,那就不是人了。
“你真得性病啦?嫖就算了,我當你是坨狗屎,但你……你算個什麼東西,你不過個流氓,窮臭當兵的,要不是我媽給你本錢做生意,你跟街上那些臭賣十三香的有啥兩樣,馮育你他媽的……”因為馮育的一聲不吭,米雪一聲又一聲的尖叫了起來。
她本來就有猜測,閻肇一句話把這事兒給坐實了。
現場一片混亂。
但米蘭還嫌不夠,出來吼了句:“姐,姐夫拿走了媽多少,至少有10萬吧,他真得性病啦,小哈有嗎,他給小哈染上了嗎,殺了他,我要打死他,報案,找警察,抓這個負心漢!”
米蘭姐妹在掐打馮育,王戈壁本來是坐在沙發上的,一臉驚愕的看著倆女兒,想站起來,腿太軟站不起來,於是突然爬著,極其迅速的,像條老狗一樣爬向閻哈,掰著孩子的臉,眼皮,甚至刷的一把扯下他的褲子,在孩子的尖叫和哭聲中看著那個小雞仔兒,仔仔細細的看著。
這母女仨沒有因為錢翻過臉,甚至孩子都可以送來送去,她們是母女,這世間最親的人,從小失了丈夫,父親那座大靠山,齊心協力,都在努力把日子過的更好。
就此刻,她們還在齊心協力力挽狂瀾。
但性病是壓垮她們的那根稻草。
錢帶來的好處真多啊,奢侈品,名牌包,高級飯店的享受,以及那個天堂似的美國夢。
可也有她們無法忍受的東西,性病,毒. 品,男人不止爛了自己,很可能會染給她們,染給孩子,她們擁有大把的金錢,她們即將奔赴美國,可她們因為一個性病,很可能會萬劫不複。
在場的人耳朵又沒聾。
王戈壁光給大女婿就給了十萬,她倒軍需賺的肯定比十萬多吧。
目前普通士兵一個月的津貼280。
閻佩衡他們級彆高一點,一月也才500塊。
他們吃著白菜,憐惜著的弱妹妹王戈壁卻能供女婿吃得起白.粉嫖得起娼。
何其可笑。
崔部長和陶司令員也無法再為王戈壁說什麼了。
不,可以說他們臉上的神情簡直就像踩到了狗屎一樣。
不知道彆人是怎麼想的,閻佩衡的目光穿過人群。
在電梯旁,臨窗暖氣片上坐了三個孩子,默默的坐著,惴惴的。
倆男孩正在跟小女孩說著什麼,小女孩突然抬頭看他一眼,立刻彆過了眼睛。
他也立刻彆過了眼睛。
他想起閻星死後,蘇文曾說:“佩衡,你相信我,那隻是個意外。”
那是她唯一的辯解,他沒有相信,他的心被自卑,猜疑和嫉妒完全懵蔽。
可要是他願意像信任王戈壁一樣信任蘇文,她現在肯定活著,他們相伴到老,於這人世間還會一起看到那個曾經失去過的孩子的呀。
所謂的深愛在信任麵前是那麼的不足為道,難怪妻子永不原諒。
可他直到如今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