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正是盛夏,屋後蟬鳴陣陣,街上全是端著碗, 要替大人買粉魚, 打酒打醋的孩子。
鹽關村的孩子們都喜歡陳美蘭, 見了她, 都要喊一聲:“陳阿姨好。”
陳美蘭站在院門口的大牡丹村前, 笑著在給孩子們點頭。
閻肇把門關了,自己在裡麵處理小旺的事, 陳美蘭豎耳聽,隻聽他聲音壓的低低的,在說什麼, Jim一直在笑, 小旺則自始至終沒吭過氣。
“Jim,你是不是明天就想走,要不,我明天就送走你?”閻肇突然說。
這下,Jim終於不笑了。
而小旺,自始至終, 一言未發。
不一會兒,小狼提著一隻塑料袋回來了:“媽媽,你要的粉魚來啦。”
目前市麵上還很少有人用塑料袋裝東西, 圓圓特稀罕這個塑料袋:“媽媽,你把它騰在碗裡吧,這個塑料袋我要洗乾淨收起來。”
白色的塑料袋, 在將來,被稱為是白色垃圾, 但在這個年代,就跟糖紙,雪糕紙一樣,是稀罕東西。
陳美蘭正準備找個理由帶倆小的出去逛逛,好讓閻肇單獨教子。
但閻肇把門打開了。
小狼和圓圓於是一股腦兒的溜進了門。
“爸爸,你為什麼關著門,你在乾嘛呀?”圓圓好奇的問。
閻肇低頭看了眼閨女,吐了三個字:“去練琴。”
“好的爸爸,我先給你彈一首《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好不好?”圓圓樂悠悠的問。
“好。”閻肇說。
他進了廚房,要做飯,但一直在觀察著外麵。
閻肇猶還記得,自己頭一回見陳美蘭時,她梳兩條極為光滑的長辮子,身上一件花褂子,肩頭補著一抹同色的花布補丁。
那種補丁,蘇文的衣服上也常有。
那是在農村挑田挑水,扁擔磨著肩膀磨出來的。
因為那抹補丁,閻肇從陳家村出來之後,就一直主掛著陳美蘭,寢食難安,過了三天,連小旺和小狼都沒來得及接,就先去鹽關村接她了。
當時他想,等結了婚,自己一定要給這個女人一份能吃飽飯,能穿不帶補丁的完整衣服的舒適婚姻,也絕對不會像他父親一樣,離開妻子。
但他從來沒想過,結婚後架著生活的擔子往前衝的會是陳美蘭,而非他。
她今天穿一條粉紅色的裙子,腰身纖細,卻體態豐盈。
遠遠看去,根本不像一個已經三十歲的少婦。
閻肇向來不敢多看陳美蘭,因為多看一眼,就免不了臉紅心跳。
作為重組家庭,圓圓不是閻肇親生的孩子,但他一直拿圓圓當親閨女。
而在今天之前,閻肇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最驕傲,也最疼愛的兒子,會給自己玩這麼一出,而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
此刻,陳美蘭在廁所門口,正在跟小旺說著什麼。
剛才閻肇訓小旺,小旺一聲沒吭,而且閉著眼睛,壓根兒不看他。
要不是知道陳美蘭就在門外,要不是她一聲聲喊三哥,閻肇就該忍不住抽孩子了。這會兒,他生怕小旺不配合,還要跟陳美蘭賭氣。
要那樣,他就忍不住,得直接抽他一頓了。
不過小旺不但沒賭氣,而且揚著頭,憋著淚,一邊點頭,一邊揩著眼睛,等陳美蘭拍拍他的背,遞給他個什麼東西,他居然破涕為笑,遠遠看了一眼廚房,低頭,跑了。
陳美蘭笑著回頭,閻肇立刻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不知道妻子跟小旺說了些什麼,但閻肇此刻特彆好奇。
正準備問問陳美蘭。
小狼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跑到廚房門外,問:“爸爸,我們的新家裝修好了,你什麼時候過去選房子啊?”
一重又一重的刺激。
今天,閻肇不但發現小旺早戀了,還頭一回知道家裡買了新房子。
還不等他張嘴問,陳美蘭笑吟吟的說:“我給咱們買了一套房子,你猜猜在什麼地方?”
“是不是在東方集團家屬樓?”閻肇問。
那是陳美蘭最常去的地方,閻肇下意識猜,應該就是那兒。
既然妻子已經把房子買好了,閻肇不是那種特彆大男子主義的人,不會糾結於自己的麵子,隻說:“裝修我來乾吧,鋪磚刷牆我都在行。”
一支隊的家就是他一個人,一磚一瓦蓋起來的。
有他,可以省了人工費。
小狼搶著說:“爸爸,磚已經鋪好啦,還有給我練射擊,打槍的地方呢。”
所以她不但買了新房子,而且已經把房子給裝修好了?
閻肇無語。
“不過媽媽說現在還不能住,我也不能在裡麵多呆,因為空氣裡有毒哦。”小狼又說。
關於小狼血小板低的事,早在上回去首都的時候,就聽醫生說過。
閻肇心裡明了,陳美蘭是怕小狼吸多了有毒的空氣要得病,但並不說什麼。
晚飯當然是他做的,房子的事情,這就算是閻肇也知道了。
不過關於小旺該怎麼處理,又該怎麼教育,這個閻肇心裡依然沒有頭緒。
閻肇做飯,就依舊是油潑麵,那麼一碗麵,春夏秋冬,哪怕頓頓是它,幾個孩子都喜歡吃,老陝人,離不了麵食。
飯剛做好,小旺從外麵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大遝奧數的模擬試卷,進了門,格外有眼色的擺桌椅板凳,頭一個吃完,進了廚房,叮嚀咣啷的就洗上了,等閻肇吃完,收拾碗進廚房,小旺已經連台麵帶牆都擦的乾乾淨淨,就連冰箱都抹的明光發亮。
他向來隻做家庭作業,而且做的飛快,字還沒寫完,屁股已經離了凳兒,作業一結束,立馬跑出去玩兒的。
今天卻擺開奧數模擬卷,小屁股跟長在板凳上似的,認認真真的做了起來。
閻肇洗完澡進來,指了指院子裡還在挑燈做奧數卷子的小旺,問:“關於他和圓圓的事,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陳美蘭說:“我沒說什麼呀,你以後也儘量彆提,小旺肯定也會注意。”
“那你剛才在廁所門口,跟他說了什麼?”閻肇又問。
剛才她在廁所門口跟小旺談話,小旺給感動的眼淚嘩嘩的,到底是說了啥。
陳美蘭說:“我聽說他奧數考了全校第一,就問他想不想去首都參加奧數的複試比賽,他說想去,我就給了他錢,讓他去買複習材料了呀。”
閻肇剛才跟兒子說的是,他以後膽敢再欺負彆的孩子,自己不介意把他送少管所去,小旺閉著眼睛,一副寧死不存的樣子。
是因為陳美蘭不讓他打,閻肇才讓她去教育的,結果她啥也沒說?
還準備讓他去首都,參加奧數比賽?
那是不是意味著,小旺喜歡圓圓,這事兒陳美蘭並不介意?
閻肇提醒陳美蘭:“美蘭,小旺和圓圓是兄妹,慢說他現在還小,隻是懵懵懂懂的喜歡,即使他長大之後,考慮清楚了,認真要跟圓圓談也不行,我家和西山是一宗,他們雖出了五服,但是有血源關係,不可能結婚。”
這個問題在閻肇看來特彆嚴重,必須立刻掐掉小旺心中的小火苗。
陳美蘭現在的態度,讓閻肇覺得她太不重視這個問題了。
陳美蘭也剛洗完澡,擦好了護手霜,再把濕頭發撥散,拿乾毛巾擦著頭發,她說:“給孩子點時間吧,你信不信,咱家小旺這回考奧數,在首都應該也能取得很好的成績。”
小旺成績向來靠前,但這回,奧數甚至考過了劉嘉軒,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不過要說上首都,考複試還以得好成績,閻肇不太相信。
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他倒願意學習,但隻要有什麼新的賺錢法子,他立刻就能丟下書本。
所以最重要的事還是跟圓圓的早戀,哦不,單戀問題。
圓圓和他同一宗祖,小女孩不喜歡他還好,要也喜歡他,生物學上來說,他們沒法優生優育,這個問題就更大了。
“那他和圓圓……”閻肇再問。
陳美蘭伸手,突然就捂上了閻肇的嘴巴:“三哥,你再吵,孩子都要聽見啦。”
妻子手是滿滿的護手霜的香味,冰涼的,軟玉似的捂在他的唇上,閻肇回頭一看,小旺還在院子裡挑燈,奮筆疾書。
圓圓正在洗自己和小狼的衣服,小狼則一發又一發,悶聲的往靶上射著子彈。
而Jim,猴頭猴腦,鬼鬼祟祟的,就站在窗戶外頭。
閻肇伸手,啪一把拉上了簾子:“Jim,你要再總是偷聽我們說話,明天我就把你送回首都。”
“叔叔,我是個聾子呀,我什麼都聽不見。”Jim扯高了嗓門說。
陳美蘭有個習慣,來了例假,向來衝淋的時候不洗頭,一旦她洗了頭,就證明她的例假已經走了,既然她例假走了,夫妻間向來還要進行點跟乳腺有關的深入交流。
交流完,幾個孩子也睡下了。
閻肇耳朵靈敏,聽小旺那屋一直有隱隱的笑聲,於是翻身起來,悄悄摸了過去,大熱天的,孩子們不喜歡吹空調,窗戶是開著的,風吹簾子,嘩嘩的往臥室裡灌著涼風。
果然,倆大男孩還沒睡,而且小旺一直在隱隱的啜泣。
Jim正在取笑小旺:“這有什麼呀,值得你哭這麼久?”
“不許跟我說話,小心老子抽你。”小旺說。
“但是哥哥,你真的也喜歡圓圓嗎,那你說咱們倆長大了,誰娶圓圓?”Jim又說。
這猴頭猴腦的小崽子,是剛才,聽陳美蘭和閻肇聊天時才發現小旺也喜歡圓圓的,他可開心壞了,伸著手說:“要不這樣,等長大了,咱倆石頭剪刀布吧,誰贏誰就……”
一直在哭的小旺突然爬起來,照準Jim的光屁股就是一巴掌。
Jim哎喲一聲,又是一巴掌,跟雨點似的,巴掌啪啪啪。
小旺還一手指著Jim的鼻子:“再敢說這種話,小心老子削了你。”
……
折回臥室,閻肇坐在床邊,依然在愁,不知道這件事該怎麼辦。
就目前,閻肇的工作方麵可謂一帆風順。
因為他曾經帶領過的津東分局,現在是全國十佳公安分局,首都方麵做了批示,要全市的分局向津東分局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