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直到她死的時候,小旺都沒有結婚。
不過那個女孩也沒跟小旺分開,周雪琴偶爾會在醫院碰到,小姑娘胖了又瘦,瘦了又胖,減肥減的皮塌肉鬆,跟腰彎的根個弓似的小旺走在一塊兒,簡直就像一對笑話。
她每每想起來就憤恨,恨自己的孩子為什麼會長成那個樣子。
可現在,小旺的身材那麼高挑,因為一直沒斷過籃球,一身肌肉。
沒有缺營養,他也沒有長成一根豆芽菜。
那不全是因為她?
不全是因為她周雪琴?
……
周雪琴滔滔不絕,講了一大堆,見閻肇一直在寫,又說:“閻老三,我是為了你們好我才走的,我給了你陳美蘭,她賢惠,她善良,她逆來順受,要沒有我就沒有今天的你,也沒有今天的小旺,小狼會是什麼樣子你知道嗎,他就像隻發麵饅頭一樣,永遠躺在那兒,沒有一絲生氣,你不知道有個病孩子,人的壓力得有多大,我解脫了你,也解脫了我自己,我現在想要的也不過是一個解脫,這有啥,你隻要不追查就行了呀,我寫了遺書的,你看到了吧,我賺的錢,等我死了,至少一半是他們兄弟的,我是在給他們兄弟賺錢。”
說服閻肇,事情更好辦。
他可以因為黃色.錄像的事情而拘捕呂靖宇,拘捕那幾個孩子。
走私油就全是她一個人的了。
她隻要現在出去,賣了油,她立刻就會變得有錢。
她對他們老閻家一家子都有恩,閻肇憑什麼不放了她?
講了足足一個小時才講完這一切,然後,周雪琴盯著閻肇看。
審訊室的燈光是暖色,照在他的眉眼上,這個男人,年青的時候周雪琴從來沒覺得他好看過,她總覺得外麵的男人更好。
可此刻,在暖燈下看著,她才發現,劉晶晶那麼癡心的喜歡他,是有原因的。
他的眉眼實在好看,隻是因為那雙眸子太過黯沉,像口古井一樣。
沒有人能猜得到,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所以她才會一直懼他,怕他。
她把自己重生的事情全講了,講給他聽了。
他信了嗎,如果信了,他為什麼一點都不震驚,眼皮都不抬一下。
周雪琴心說閻肇是不是拿她當成個瘋子了?
再或者,在聽她講完之後,他終於明白她的苦衷,繼而,被感動了,感動的說不出話來?
麵無表情,閻肇還在寫。
一個字又一個字,他認認真真寫完,抬起頭說:“周雪琴,黑油的事情,你必須告訴我油藏在哪兒,你雖然是法人,但隻要你招供,說是股東授意你乾的,那麼,你的刑期不會太長……”
這人瘋了吧,她都講了那麼多了,他居然還想給她判刑?
歇斯底裡,周雪琴吼說:“閻肇,我要被判刑,小狼和小旺這輩子就甭想進好單位。”
她也不想把孩子作為籌碼放到談判桌上,但閻肇不肯通融,她隻能這樣做。
閻肇從容不迫,還在寫:“牢你必須坐,但是,我可以給你審請緩刑,因為隻要你檢舉,並出庭作證,指證馮哈和王棋,以及呂大寶等人是怎麼用毒品迷暈,並輪.奸少女,我就可以幫你爭取寬大處理!”
說完,他的筆停了下來。
把紙轉了過去。
當然,他沒有把周雪琴胡言亂語的,諸如什麼自己重生啦,還有上輩子之類的話寫進去,而是挑開那些話,把跟案子有關的東西寫了進去。
繼而把筆遞給了周雪琴,示意她簽字,並說:“給我證據。”
本來說的是油品的案子,他怎麼就扯到王棋,馮哈幾個的迷.奸案上了?
周雪琴抬頭看閻肇,閻肇也在看她,而且,那深遂,寒厲的眼神裡,一副早就看穿了她的神情。
她的目光正好迎上閻肇的目光,仿佛給燙到了似的,立刻躲開了。
當然,周雪琴這段時間一直跟呂靖宇父子在一起。
馮哈和王棋,是呂大寶哄來的,用毒.品,幫忙□□少女的方式,呂靖宇從他們那兒弄來了黑油,這些事,在周雪琴發現之後,確實留了證據。
她也被那些事情也給震撼到過,給惡心到甚至想吐過。
她覺得呂靖宇把自己拉進了一個泥潭,她也想過報案,甚至想掐死呂大寶,馮哈和王棋那幾個孩子。
她的煙癮就是從那時候染上的。
可呂靖宇不是把黑油給她了嗎,那些油,可值三百萬呢。
她是痛恨呂大寶,馮哈和王棋,但她更舍不得三百萬。
有三百萬,她在廣州還有兩幢樓,隻要閻肇肯把她放出國不就行了。
隻要閻肇現在肯放了她,她用假護照逃出國,就不會對小狼和小旺造成影響。
閻肇到底是怎麼想的,他為什麼,就非得置她於死地?
“那幫孩子的證據我可以給你,但我不能交待油在哪兒,還有,閻肇,我不要緩刑,我要你放我走。”周雪琴於是說。
閻肇的手指輕輕叩上桌麵,說:“你弟周福龍目前在廣州,替你的樓盤收租吧,你讓他掏一萬塊賄賂地方公安幫你辦身份證,戶口本,乃至護照,你以為花了一萬,他跑通關係,替你辦的肯定是真證吧,不是的,周福龍給你辦的是極其拙劣的偽證,你想跑,在海關就會被攔下來的。你弟一直跟你說,兩幢樓一個月的租金總共有八千吧,不是,你那兩幢樓目前租一月至少一萬五。你的假證明天廣州公安就會空遞過來,讓你看看你弟給你辦的東西底有多假!”
就在此刻,周雪琴還在籌劃著,跑出去,賣油,繼而出國呢。
閻肇這句說出來,她突然就呆滯了。
繼而,她的嘴唇在打顫,整個人都在發抖。
這才是最致命的一擊。
一直以來,周雪琴對周巧芳一般,但很疼弟弟周福龍,跟小旺和小狼一樣疼。
畢竟那是她弟弟,最親的人。
她以為自己隻要到了廣州,就能用弟弟辦的新的證件出國?
以為這世界上隻有她弟最親?
可當她總是把愛當成一柄刀,捅向孩子的時候,哪知她最疼的弟弟,也拿愛做成一柄刀在捅她。
連她出逃的證都是假的不能再假的。
這就證明,她弟從來就沒想讓她好過吧?
再想遠點兒,她賣了油,拿著錢,肯定要去找她弟的。
現在她弟就會瞞報房租的數額,等她拿著錢去,她弟會不會把錢給私吞了?
周雪琴望著紙和筆,過了好半天,突然一聲尖叫。
可惜審訊室是隔音的,她喊的聲音再大,外麵也聽不見。
筆錄就在桌子上,周雪琴真想一把把它撕掉。
但撕掉之後,她能好過嗎,馮哈和呂大寶幾個,她可以供述。
她最舍不得的,是那些黑油,她想憑黑油,獨賺三百。
可要她弟都背叛了她,她這麼一個孤女人,拿著三百萬,要出不了國,會不會被福建那邊的地頭蛇們追殺,會不會,她依然得被公安抓住?
閻肇站起來,準備要走了。
周雪琴也慌了,連迭聲說:“閻肇,我不要緩刑,也不要坐牢,這事兒你必須幫我,要不是因為我重生了,要不是因為我忍痛離開了你們……”
閻肇已經到門口了,手拉著門把手,突然回頭,聲音極低沉的說了句:“周雪琴,你說你多活了一輩子,小狼臥床不起,小旺長成了一杆竹杆,還是彎的,你說他們一個病一個廢,一點出息沒有。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陳美蘭跟你一樣,也重生了,她明知我們父子要活成你說的那樣,還依然決然的,嫁給了我?”
周雪琴沒反應過來,望著閻肇。
閻肇重複了一句:“你是在明知呂靖宇要飛黃騰達的情況下嫁的呂靖宇,陳美蘭是在明知我們父子前路悲慘的情況下,嫁得我。”
說完,閻肇撥腿而出,出門走了。
獨留周雪琴,驚愕的站在原地,過了好半天,撲騰一聲,她坐到了椅子上。
陳美蘭也重生了嗎?
她明知道小旺會是個廢物點心,小狼還會是個病秧子。
在那樣的情況下,她嫁給了閻肇?
怎麼可能?
既然她重生了,為什麼不早點嫁給呂靖宇,繼續做首富夫人,做富二代的媽。
這個念頭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周雪琴發現一個殘酷的現實。
陳美蘭沒有嫁給首富,可她現在有一個全國馳名的服裝廠,還有一個全國馳名的奶粉廠,假以時日,隻要這兩個廠子能上市,她就是首富。
她是沒有嫁首富,可她自己眼看就要成為首富了。
重生整整八年,在這一刻,周雪琴堅持了八年的信念,才真正轟然崩塌。
所以她忙了一輩子,到底忙了個啥?
兒子不認她,弟弟背叛了她,苦心教育的呂二妞自打出了國門就再也沒有音訊,呂大寶又是個什麼東西,教唆青少年吸.毒,犯罪,迷.奸未成年少女。
豬狗不如的東西。
而這一切,難道是她的錯嗎?
周雪琴絕望的坐在椅子上,這個念頭一旦湧入腦海,它就揮之不去。
為什麼她養的時候小旺和小狼會是那麼個樣子,換成陳美蘭就成好孩子了。
可笑吧,多淺顯的道理,周雪琴用了整整八年時間才搞明白。
可這個真相太殘酷了。
不是孩子本身不夠優秀,是給她養廢了?
呂大寶上輩子明明是個富二代啊,難不成是給她養廢的?
一個人否定自己,是件特彆可怕的事情。
而現在,即使周雪琴不想否定自己,但真像撲麵而來,砸在她的臉上。
她不得不正視手腕上冰冷的銬子,也不得不正視這間逃不出去的審訊室。
還不得不正視一件事情,一旦她不供述那幾個少年犯,不供出黑油,她就得把牢底坐穿的事實。
目光落在口供上,周雪琴竭儘全力抓起筆,卻怎麼也寫不出自己的名字來。
……
再說閻肇。
從市局出來,局長專門留了司機等著,把閻肇送回了家。
放寒假了,孩子們就會睡得晚一點。
這會兒已經快十一點了,閻肇下了車,剛進自家院子,就聽見有個男孩兒的聲音:“我那麼喜歡你,你喜歡我一下會死嗎?”
閻肇頓時又是毛發一豎,這是小旺吧,是皮癢,想挨打了
不過這不是小旺的聲音,應該是小狼。
小狼才多大一點小屁孩兒,怎麼會說這種話?
緊接著又是圓圓的聲音:“我現在鄭重宣布,這座山上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的,包括你。”
小丫頭說的這又是什麼,聽起來怎麼那麼好玩?
緊接著,倆孩子就是哈哈一陣笑聲。
閻肇一把推開門,應聲而起的正是小旺,站起來就是一聲:“爸。”
倆小的正在茶幾上寫作業,看閻肇進來,也喊:“爸爸。”
圓圓蹦起來就進廚房了:“爸,你還沒吃飯吧,我媽晚上烙了牛肉餡餅,等會兒啊,我給你熱。”
閻肇的目光落在小旺臉上,少年挺撥的身姿,兩條既瘦又修長的胳膊,穿個大背心兒,兩隻眼睛裡滿滿的心事,眼巴巴的看著他。
周雪琴是他的親媽,人是他找的著的,案是他報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孩子堪稱大義滅親了。
他應該也很擔心,不知道周雪琴會不會影響小狼的前途,不知道公安會怎麼處理她。
不過父子之間不需要說太多,閻肇朝兒子點了點頭,小旺本來懸提的一顆心,頓時就放下來了。
孩子知道,這世界上沒有他爸解決不了的問題。
“家裡有紅油豬耳朵,涼拌黃瓜絲兒,爸你坐餐廳等著,我去給你端。”小夥子語調輕躍的說。
進了廚房,他在圓圓額頭上彈個榧子,來了一句:“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
圓圓頓時噗哈哈的,一陣笑。
而小狼,又追一句:“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需要嗎,不需要嗎,需要嗎?”
圓圓就又是一陣笑,前仰後合,牛肉餡餅都要給她烙焦了。
就不知道這幫孩子,有什麼好笑的。
閻肇關了電視,推門進臥室。
陳美蘭就在床上,洗完澡,披散著頭發,正斜躺在床上在打電話。
閻肇於是緩緩坐到了床沿上。
在泰國的時候,他隻知道那麼一種可能性,他和陳美蘭的緣分是蘇文強求來的,但那時他尚覺得,即使人生有另外一種可能,他的倆兒子差不到哪兒去。
即使去年剛剛回國的時候,陳美蘭就跟他說過,小狼會得白血病,小旺也過得很辛苦,那時在閻肇的心目中,小旺依舊是現在高高瘦瘦的樣子,小狼也是白白淨淨,可可愛愛的樣子。
直到今天在審訊室裡,周雪琴的一頓狂噴。
關於上輩子的猙獰麵目,它正在閻肇腦海中一點點的補全。
腫的像發麵饃頭一樣,永遠躺在病床上,毫無生氣的小狼。
那已經是他不敢想的樣子。
因為經常背著東西四處販賣,又因為經常蜷著睡,沒有發育好,彎的像個弓一樣的小旺,又會是什麼樣子?
他還會找一個胖胖的,像冬瓜一樣的女孩做女朋友?
那個胖的像冬瓜的姑娘,這輩子小旺還會遇到嗎?
而陳美蘭,她是見過的,她見過長大後病歪歪的小狼,也見過彎的像根弓一樣的小旺,更見過他的滿頭華發。
可在陳家村初次相見,她卻毫不猶豫的嫁給了他。
這就是愛吧,哪怕她總說自己愛不上他。
可要不是因為愛,她怎麼能有勇氣,在已知結果的情況下,走進他的生活?
所以閻肇曾經深信不疑,後來懷疑過,但現在他依舊深信不疑。
陳美蘭是愛他的,就跟他愛她是一樣的。
但他還有個問題,於是一直靜靜的等著,等陳美蘭在電話裡,跟薛鳴放聊完271的工作,收了電話,替她放到床頭櫃上,又把陳美蘭要用的梳子,麵霜,以及潤手霜全拿了過來。
看她梳順了頭發,輕輕往臉上擦著麵霜,這才問:“美蘭,你說閻明琅會得白血病,我總覺得,它當有個契機,那個契機,到底是什麼?”
上輩子得了,可這輩子沒得,肯定是因為一個契機。
而讓小狼得病的契機,那個契機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