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奧運場館中,開幕式的主題之一。
開幕式的導演曾洋洋灑灑的,跟閻肇講過這個概念,也曾進行過小型的預演,所以閻肇知道,此時開幕式要開始了,那些大腳印一個又一個的,是朝著奧運場館的方向去的。
那巨大的腳印在天上走,蘇文轉身也走。
閻肇跟著她,也在走。
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娘了,他跑的有點急,想追上娘,想緊緊摟著娘,就像那回從火車站,送彆顧霄後回來的時候一樣,明知道自己留下娘是錯的,可他依然不願意放開她。
“娘。”他又喊了一聲。
場景在一瞬間變了,這應該是個錄音棚,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站在一麵玻璃幕牆外麵,頭戴耳機,閉眼,側耳,聽著什麼,一隻手在慢慢打著節拍。
閻肇看了好久,才認出來那是他們老閻家的大孫子麥克。
蘇文的大襟,碎花襖子,以及她挽的發髻,於這個場合是那麼的格格不入。
她唇噙著笑,看了會兒,回頭看了閻肇一眼,仿佛在說:“是個好孩子啊。”
非典毀了麥克的肺,他無法再唱歌了,不過一場非典,以及在非典中,來自小狼的打擊,在打廢麥克的同時,也打醒了他,他沒有再執著於唱歌,而是轉型,嘗試著去譜曲,填詞,製作音樂了。
而於製作音樂方麵,他的天賦比唱歌更高,所以現在,他在香港是個小有名氣的搖滾音樂製作人。
不過他跟彆的幾個兄弟關係不怎麼好,很少聯絡約翰和Jim,小旺他們。
但能自立,有工作,有收入,沒有太多的不良癖好,就算是個好孩子了。
閻肇也是這麼想的。
突然,場景又變了。
這是某個醫院的手術室門口,一個男人身著無菌手術衣,戴著白色大口罩,手背扶著鼻梁上滑落的眼鏡,飛速走了過來,閻肇怕他要撞上蘇文,撥步上前想要阻攔,卻見這個高大的年青人從蘇文身體上一穿而過,進了手術室。
這是約翰,他自從學醫畢業後,就一直在協和醫院工作。
是目前腫瘤科最年青,但技術最精湛的專科醫生。
此時當是半夜了吧,但他還有手術,還得進手術室,忙著做手術。
蘇文回頭,依舊抿唇笑著,仿佛在說:“這也是個好孩子啊。”
是啊,年青,帥氣,同時又醫術精湛,誰說約翰不是好孩子?
蘇文繼續往前走,閻肇緊隨其後。
依舊是在醫院裡,婦產科的病房裡,突然,一聲孩子奶奶的,哼奶聲,讓閻肇的心都要化了,這是圓圓所住的病房,她生了寶寶,也是在醫院裡。
病房裡,閻西山和小旺在給兩個小寶寶喂奶,圓圓在病床上安靜的躺著。
從手法看,小旺還很生疏,但他也已經是個父親了,從他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他對孩子的愛來。
趁著閻西山不注意的時候,他親了一下寶寶,可閻西山想親的時候,他就得踹一腳,不讓親,閻西山憤憤不平,抱著寶寶輕輕的,在病房裡走動著,拍嗝。
蘇文笑著看了很久,大概在回想自己年青的時候,帶孩子的經曆吧。
轉過頭,再對著閻肇笑了笑,她的眼神仿佛在說:“你爸年青的時候,也是這樣抱你們的。”
她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眼裡飽含著眷戀和不舍的再看了一眼。
終於還是轉身,又走了。
這回是奧運會開幕式的會場上,舞台上,Jim在拉小提琴,這是一曲鋼琴和小提琴的合奏,整個會場,人山人海,聲如洪浪。
蘇文當能看見,也能聽見,不過她不是來看這一切,屬於這個時代的,屬於盛世的繁華和熱鬨的。
她的目光在搜尋,找到Jim之後,就靜靜的看著,當然,並沒有因為Jim站在燈紅酒綠的舞台上,因為是個成功的藝術家,就會對他有格外的青睞。
她的眼神跟看約翰,看小旺時一模一樣,她的目光中,隻有一個祖母對於孫輩的愛,而在音樂聲最為澎湃的,引得全場屏息的,高潮的瞬間,她悄然轉身,離開了。
小狼在體育館外,站在一列列,挺撥如鬆的特種兵之中。
他的皮膚還是那麼黝黑,黑到,臉上甚至能映出天空閃耀著的,炫目的燈光。
他兩隻明亮的眼睛注射著夜空,整個夜空中,五彩斑斕,不停變化的燈光,倒映在他的兩隻眼眸之中。
這是8月的首都,不穿衣服都能汗流頰背的日子,但他和所有的戰士一樣,穿著厚厚的特勤服,還佩著實彈,混身上下,武裝到了牙齒。
他是血肉之軀的人啊,而八月,是那麼的熱啊,汗水一滴滴的,從他的額頭滾落,而他,眼睛一眨不眨,依舊注視著夜空的某個方向。
那個方向有報警提示燈,當燈是綠色,他們就會原地待命,當燈變成黃色,他就要開始準備,如果燈變成紅色,將是緊急行動。
當然,最好的結果是這一整夜燈都不要變顏色,不要有任務。
那就證明今夜,整個首都將安全度過。
蘇文在這兒站了很久很久,久久的看著她唯一一個,穿了綠軍裝的孫子。
他站在人群中,他的鼻梁是那麼挺撥,他就像顆鬆樹一樣,一動不動。
時間一點點過去,閻肇站在母親的身邊,一直在望著母親。
他以為母親對於孫子的愛沒有偏見,但顯然,是有的。
因為望著小狼,眼裡是滿滿的欣慰和愛,如果可能,她應該想伸手撫撫孩子,擦擦孩子額頭上不停滾落的汗,把他抱在懷裡拍一拍的。
可她不能,她做不到。
於是她就隻能久久的站著,站在那兒,溫柔的看著他笑。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人生都有儘頭,何況是夢。
終於,蘇文轉身走了。
這回,她又回了一級家屬院,要往高層去。
此時奧運開幕式剛剛散場,閻肇覺得,娘是要去看小貝貝的,那是她最小的孫女兒,在西平市讀書,成績很好,而且一直在練體操,閻衛夫妻想把她培養成一個體操運動員。
閻肇還想跟著,蘇文回頭,但眼神仿佛在問:“乖娃,你要跟娘走嗎?”
於每個人,母親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獨一無二的角色。
當母親問你要不要跟我走時,沒有一個孩子會選擇拒絕。
閻肇撥步,往前走了一步,卻見母親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異常悲憫。
她一臉悲憫的望著他,眼神依然在詢問:“乖娃,你要跟娘走嗎?”
閻肇突然就停下了。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夢中,而靈魂,於身體是分離的。
娘早就去世了,娘和他,一個在陰,一個在陽,他要跟著蘇文走了,他豈不就要離開人世?
此時的閻肇,記不得父親,記不得兒女,記不得世間萬事萬物,卻於混沌中,突然想起他的妻子,陳美蘭。
他此生不愛錢,不愛山珍海味,不愛任何享受,於衣食住行,淡泊就好,從來沒有在任何事情上,有過貪欲,執戀。
那是因為他從小聽蘇文讀經,講佛經故事,於世道看得很透徹。
但他唯獨有一點執戀,這輩子,改不了。
那是在他當兵的時候,有一天,熊大炮拿著一紙檔案,大呼小叫的來找他,拍著那張檔案,指著自己的臉說:“連長,你快看,這個女同誌她嫌我黑把我給拒絕了,我不服,快給我請假,我要回去找她問個清楚,讓她懟近了看看,看我到底黑不黑。”
那是閻肇頭一回看到陳美蘭的照片。
畢竟人姑娘主動拒絕,他不可能讓熊大炮回去騷擾人姑娘,所以,那紙檔案他收走了,熊大炮,給他一腳踹進了禁閉室,關了三天禁閉。
之後,本來檔案該要銷毀的。
可閻肇每回想要伸手撕掉的時候,看看照片上那個笑眯眯的女孩子就會猶豫。
他於是把那份檔案收了起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回家相親的時候,把那份檔案放在了蘇文裝錢的匣子裡,就再也沒有動過,更沒有碰過。
而在蘇文逝世後,整理遺物的時候,本來,他已經跟周雪琴結婚了。
按理,就該把那東西燒掉,或者銷毀掉的。
但閻肇沒有,他看著照片上那個笑眯眯的女孩子,終歸是不忍心。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猶豫了良久,把它放在了蘇文牌位的後麵。
而後,就是在陳家村的見麵了。
陳美蘭一直以為,閻肇是因為閻星才娶得她。
但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她,他不會結婚的。
閻肇從小聽慣了佛經,於一切都能看淡,此生若還有執戀,不舍,放不下,那就是她,就是陳美蘭,他可以放下孩子,放下權力,工作,放下一切,但他唯獨放不下陳美蘭。
即使要死,他也不忍先離她而去。
因為沒有他的照顧,他不放心她一個人呆在這個世界上。
從88年相親見麵,到現在,整整二十年了,可於閻肇來說仿佛不過轉眼。
最近一段時間太忙,他至少有半個月,沒跟陳美蘭躺在一張床上好好聊一聊了,他想念母親,他想見母親,他想永遠跟娘呆在一起。
但是哪怕他忘記了所有,在記得娘的同時,他就會記得陳美蘭。
千裡相送,終有一彆,孩子終是要離開娘的。
閻肇於迷途中猛然驚覺,發現自己該回家,回去找陳美蘭了。
但此時他的雙腳仿佛陷入泥潭中一般,卻怎麼也撥不動。
而就在這時,蘇文突然伸手,推了一把,閻肇於夢中猛然驚醒了過來。
今夜的首都是個無眠之夜。
閻肇醒來,最先感覺到的是陳美蘭的手,緊緊握著他的手。
睜開眼睛,陳美蘭就坐在他身側,窗外的月光灑在她臉上,她兩隻眸子跟月光一樣溫柔,明亮,靜靜的望著他,一眨不眨的。
自從圓圓生孩子,她一直在醫院,也有兩三天沒合過眼了,卻一直沒睡,就這麼守著他?
“累壞了吧,你怎麼不睡會兒?”閻肇問。
陳美蘭緩緩伏下.身子,長籲了口氣,攀上閻肇的胸膛,沒有說話。
從八點開始到現在,淩晨兩點了,閻肇這一覺睡了六個小時。
這六個小時他睡的一點都不安穩,嘴裡喃喃有語,時不時就要喊一聲娘。
蘇文已經去了二十多年了,閻肇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個勁兒喊娘,試問,陳美蘭能不怕嗎?
因為突然想到‘過勞死’幾個字,自己嚇自己,她給嚇的沒敢閉眼睛。
外麵家家戶戶放的都是奧運會開幕式,左鄰右舍,電視的聲音源源不斷的傳來,陳美蘭握著閻肇的手,怕他休息不夠,不敢吵醒他,又怕他於夢中突然有個三長兩短,於外麵的熱鬨一絲一毫沒有聽在耳朵裡不說,還差點把自己給嚇死。
她甚至想,萬一要是閻肇死了,她該怎麼辦。
小旺成家了,有自己的家庭,小狼可以自己獨立生活。
她雖然有事業,也有錢,可要沒了閻肇,她一個人,不就又跟上輩子一樣,成孤家寡人了嗎?
再好吃的飯,自己一個人吃,隻會索然無味。
去再多的地方,再好看的風景,隻有她一個人看在眼裡,又有什麼意思。
上輩子陳美蘭孤獨成了習慣,更喜歡一個人呆著。
可這輩子二十年的陪伴,哪怕於路上看見個可愛的孩子,陳美蘭也習慣於搖搖閻肇的手,讓他看一看,聽到,或者看到什麼可笑的事情,總覺得要回家跟閻肇聊一聊,才會覺得有意思。
他們總是夫妻一起做飯,一起洗碗,一起洗澡,一起躺到床上。
閻肇會把她要用的眼霜,晚霜,瓶瓶罐罐,一樣樣給她擺過來,先後順序,他比她還清楚。
她一直很忙,工作忙,生活上也忙,但因為閻肇的細心,體貼,這二十年,雖說她乾了很多事情,可她從來沒有覺得累過。
要驀然之間隻剩自己一個人,陳美蘭想都不敢想,她怕自己會瘋掉。
剛才,一度閻肇是沒了呼吸的。
那一刻陳美蘭握著他的手,也屏著呼吸,他閉氣多久,陳美蘭就屏息了多久。
直到剛才,他猛然一口氣吸進去,陳美蘭也才一個大喘氣。
這六個小時,於這個城市裡所有人來說,是一場視覺與聽覺的盛宴,是能留存在回憶裡的,一個格外美好夜晚。
而於她來說,卻是經曆了一場生死。
隻是她不敢說出來罷了。
她心有餘悸,她累壞了,她此刻隻想擁著丈夫,靜靜的躺著。
“渴了吧,我去給你倒杯水。”閻肇說著,坐了起來,看臥室的窗戶是開著的,又把窗戶關上,打開了空調:“快睡吧。”
“好。”陳美蘭說著,鑽被窩裡了。
閻肇倒了水進來,又說:“我剛才夢見我娘了,我一直醒不過來,她推了我一把,我就醒了。”說著,他把自己剛才做的夢,一股腦兒講給了陳美蘭聽。
陳美蘭邊喝水,邊聽閻肇講,喝完又鑽被窩裡躺下了,拍拍被窩說:“你那是太累了,累極了才會做夢的,今晚就彆去上班了,好好睡一覺吧。”
最近他忙壞了,估計真的到瀕臨‘過勞死’的地步了吧。
蘇文推了閻肇一把,是不是意味著,她又把兒子推回了她的身邊?
仿如劫後餘生。
陳美蘭覺得在此刻,小旺和小狼,圓圓,陳德功,所有於她來說至親的人加起來,都不及閻肇更重要。
什麼是愛情,不是電視裡的你死我活,這個男人活著,陪伴著她,於陳美蘭,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愛情。
這不,倆口子剛躺床上,突然,閻肇的手機響了。
陳美蘭立刻搶了過來:“估計是你單位打來的,我替你接,給你請個假吧,繼續睡覺。”
閻肇瞄了一眼,看來電是閻衛的號碼,突然之間意識到了什麼。
立刻坐了起來:“不好,老爺子怕是去了。”
“不可能吧,老爺子身體健康著呢,怎麼可能會去?”陳美蘭下意識說。
今天白天閻佩衡還去了趟醫院,挨個兒把他的倆曾孫女兒看了又看。
還跟小旺傳授了很多帶孩子的小知識。
講了很多自己小時候帶閻肇兄弟的趣事。
然後,為了不給首都的交通增添壓力,是自己坐著地鐵回的家。
他身體很硬朗,腰不彎背不躬,體檢的時候除了心臟功能差點,也沒彆的毛病,怎麼可能這麼快就走?
陳美蘭不相信,想讓閻肇再多睡會兒。
但閻肇翻身起來,就往高層趕。
此時他心裡,已經隱隱的,猜到什麼了。
倆口子上了高層,家裡的門是開著的,燈火通明,閻衛和齊鬆露都在臥室裡,看閻肇夫妻進來,閻衛泣不成聲,好半天,才說了句:“是我的錯,娘的牌位,我不該帶到首都來的。”
齊鬆露也語無倫次的說:“主要是來了一窩燕子,總往娘的牌位上撲騰,我們不住一支隊,沒辦法,隻好抱來,誰知道就那個牌位,把咱爸給刺激著了。”
閻肇夫妻進了臥室,就見閻佩衡穿著他最老的那套,洗的泛白的五六式軍裝,戴著他當連長時戴的帽子,躺在床上,雙手搭在胸前,嘴角含笑。
果然是個已經去了的樣子。
而另一個枕頭上,赫赫然放著蘇文的牌位。
“不是你的錯,打電話給殯儀館準備辦喪事吧。”閻肇拍拍二哥的肩膀,說。
在閻肇看來,這一切確實不是閻衛的錯。
二十多年了,蘇文的牌位放在一支隊的堂屋裡,無風無雨,歲月靜好。
直到這段時間才有燕子撲騰,那是冥冥中,她自己想來首都,想來找閻佩衡。
也許在曆了四十多年後,她終於原諒了丈夫。
也許她從來就沒有責怨過丈夫。
曾經,她默默擔下了女兒之死的所有過失,如今,丈夫在人間的年限到了,牌位是她的信物,她來人間一趟,看看自己的兒孫們。
最主要的目的是來接走丈夫。
事實上,閻佩衡等這一刻也等的久了吧。
他生於亂時,七八歲就在當遊擊隊員,解放後響應國家號召,一生都在為了建設新華國的目標而奮鬥,而昨夜,整個首都,一片歡歌笑語,一片歡樂的海洋,他也曾矗立窗前,看了煙火,看了這盛世的華彩流光,繼而洗了個澡,把妻子的牌位擺在自己的枕頭邊,然後笑著入眠,就是在等著妻子來接他。
那個約定,在他們年青的時候就約好了。
等國家富裕了,等一切安定了,他們就永遠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不再分開。
如今他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並且將永遠不在分開。
所以閻佩衡才會笑的那麼安詳,從容的,離開人世。
有閻衛打理喪事,閻肇就不用管太多。
他轉到客廳,電視機還開著,陳美蘭坐在沙發上,大概是因為太困,睡著了。
他把她抱了起來,抱進另一個臥室,放到床上,握著妻子的手,定定坐著。
當他因為太過疲憊而差點猝死時,妻子沒有鬆開他的手。
也正是因為她一直握著他的手,他才掙紮著活了過來。
往後餘生,妻子的手,他也絕不會鬆開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