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聲麵子再重要, 在性命麵前,就算不得什麼了。
鎮上楚雲梨忙著照顧兩個小姑娘,村裡的周家看見被周興旺拚了命扛回來還昏迷不醒的周興財, 就覺得跟天塌了似的。
從雞公山下來,小道崎嶇, 一路又挺遠, 周興旺到家時簡直去了大半條命,渾身都是雪和泥, 隱約還有血水, 兄弟倆特彆狼狽。
回來時天已大亮, 村裡有人看見後,一傳十十傳百, 很快就有人過來幫忙。
聽說周父還在雞公山上,立刻就有人呼喝著結伴往山上而去。周母站在屋簷下, 隻覺一片茫然, 屋中兒媳和孫子躺著動彈不得, 院子裡的兄弟倆受傷這麼重,尤其是她最疼愛的長子, 渾身滾燙昏迷不醒, 身上還有傷, 能不能救回來都不一定。
好慘!
以前一家子好好的, 雖然吃得東西不好,但好歹能把肚子糊弄飽。怎麼就弄成這樣了?
大夫來得很快, 看到院子裡情形, 頗有些無語。這周家最近就跟觸犯了煞神似的,就沒斷過藥。關鍵是他們如今拿錢不爽快。而大夫治病救人,還不能拒絕出診。
這麼冷的天, 白跑一趟,還得搭上藥,大夫能樂意才怪。
周興財摔下去的時候,撞著了腰,大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隻說要好好將養。養上一段之後看能不能好轉……最差的情形,大概一輩子就這麼躺著了。
楊氏聽到這話,隻覺眼前陣陣發黑,周母也嚇了一跳,轉頭看到兒媳慘白的臉,急忙安慰道:“你彆怕,大夫說話就是故意嚇唬人。村頭的劉家媳婦,之前大夫都說救不回來,結果人家現在還好好的,一頓能吃三碗飯,還能挑糞下地。你彆急,自己身上還有傷呢,太激動了對傷不好。”
全家受傷最輕的要數周興旺。
半下午的時候,周父被抬了回來,他在山上凍了太久,渾身都沒了知覺,加上去的人不懂,因為這被凍壞了之後立刻就要燒烤來烤。結果,周父的雙手雙腳都呈現了烏青,大夫一瞧,連連搖頭。
這人哪怕是能撿回一條命,手腳也算是廢了。
送走了幫忙的人和大夫,周母癱軟在地上。
全家人都傷得這樣重,日子還怎麼過?
不行,這事沒完,父子三人是跟著魯小青上山去的,得讓魯家拿銀子來治。
說乾就乾,周母安頓好了家裡的人,直奔魯家而去。
她到的時候,大丫剛醒,看到被救回來了的嬌嬌,瞬間放聲大哭。
“青姨,我當時想攔著的……可我攔不住……爹拿著刀衝著我就砍……我避不開……我想到門口報信,根本就爬不動……嗚嗚嗚……”
楚雲梨正在安慰呢,外頭周母就到了。
“魯小青,我有話跟你商量。”她就一個意思,父子幾人傷得這麼重,周貴書也是被魯家打斷了腿,必須要拿銀子出來賠償。
楚雲梨聽完後,一言不發,轉身進了廚房,拎著一把刀氣勢洶洶而來:“我女兒都險些被你們害死了,你還要上門來討要公道,好啊,我給你公道。”
說著,抬手就砍。
都說這無賴怕不要命的,周母看到寒光閃閃的刀鋒,瞬間嚇了一跳,轉身落荒而逃。跑了幾步後,又不甘心地回頭:“魯小青,這天底下是講王法的,你將公公從那麼高的山坡上推下來……”
楚雲梨打斷她:“那是他自己要下去找人,跟我可沒關係。周興旺可是親眼看見了的,還勸了勸。他自己不要命跑去尋死,關我什麼事?還有,就憑你們乾的那些事,若是真講王法,到了公堂上入罪的也不是我。有本事你就去告,我奉陪!”
她嗓門很大,一點都不心虛,也不怕外人知道。
相比之下,周母就不敢將這些事情剖白於天下,眼看前兒媳手拿一把刀底氣十足,她心裡明白,想討要好處,隻能想想而已。
周母在回村的路上,傷傷心心哭了一場,因為路上太滑,她又舍不得坐牛車,加上淚眼朦朧看不清路,一路上摔了不少次,回家時已經滿身泥水。
家中除了小五之外,隻剩下她一個全乎的人。冷鍋冷灶沒有熱水,一下子還等著她燒水做飯熬藥……周母在乾這些活的時候,忍不住悲從中來,又哭了一場。
不能這麼下去。
沒有銀子還能去借,還能賒賬,家裡隻有她一個人乾活,會把她累壞的。一群人都下不了地,等到了開春,春耕怎麼辦?
因此,她在第二天立刻跑去了李家,想要讓小兒子夫妻倆回來。
昨天聽說周父受了傷,周老三就帶著兩個孩子回來了一趟,期間也幫著乾了點活。不過,眾人離開時,他也隨大流走了。
此刻看到蒼老了不少的母親,周老三心頭頗不是滋味。不過,之前的那些年他在家裡並沒有過上好日子,如今嶽父嶽母已經開口留他在李家度日,並說等孩子長大後,會給幾個孩子均分家中的地和宅子。
李家無論是院子還是和地,都比周家要多一點。最要緊的是他們有人情味兒,知道感恩。周老三夫妻倆商量過後,已經決定留下來。
既然要留在李家,就絕不可能再回周家去乾活了。周老三一開始還想著找個機會回家說清楚。在他看來,家裡那麼多的人,孫輩就更多了,得知他要出來,怕是會雙手雙腳讚同。
可如今出了意外,家裡需要他……可憑什麼不需要的時候他就該被嫌棄,需要了他就得回去?
“不去!”周老三低垂著憨厚的眉眼,話說得篤定:“李家的地就夠我們夫妻倆忙活了,實在是騰不出空來。”
周母萬萬沒想到這個最老實的兒子會拒絕自己,嗬斥道:“自家的活不乾,衝著彆人的地使勁,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周老三看了母親一眼:“正因為我有腦子,所以才留在了李家。娘,家裡的那些東西我們兄弟三個分到手上都沒多少,現如今李家願意分我一份,且比我留在家裡分到的還要多。我留在李家,也是為了家裡兄弟著想。你若是會算這筆賬,就不該強迫我回去。”
從理智上來說,周母知道兒子的話有道理。可……養兒防老啊!
她累得氣都喘不過來,老頭子隻剩下了一口氣,小兒子卻不肯伺候,還有各種道理搪塞。
李氏細聲細氣道:“娘,我爹娘沒魯家那麼大度,早就把話放在了前麵,如果我們要回家乾活,還跑回去住,家中的地就不分我們。這……我們不回去,對大哥二哥都好啊。”
他們沒想要從家裡拿到什麼,但也彆指望他們乾活。
周母一直就想從彆人家扣東西回來,眼看夫妻二人振振有詞,她也有了主意,立刻找到了李家老兩口,約定了契書,還找先生立字為據。
白紙黑字寫就,等李家老兩口百年之後,所有東西分為三份,兩個外孫和孫子各取一份。
這麼一算,老三的兩個兒子甚至還分到了大半。周母心滿意足,對於其中一條夫妻倆往後跟嫁出去的姑娘一般自願回家孝敬他們,且周家不可討要好處的條件也忽略不計。
但她卻不知道,這樣迫不及待地拿契書,也讓周老三對母親徹底冷了心腸。
並且,周老三“入贅”的李家隻是村裡人,和先前周興旺入贅的商戶比不了。魯家大方,李家可大方不起來。
反正周老三已經決定,彆人家姑娘逢年過節拿回娘家有什麼,他就拿什麼。
基本上,除了點心瓜果,什麼都不會拿。周家想要如當初周興旺那邊收孝敬,簡直是白日做夢!
*
回到家,周母隻覺渾身疲憊,可還有一大堆活等著她。
更慘的是,周父病情始終不見好轉,兩日之後,更是開始說胡話,手頭不寬裕,她不敢請大夫,先前欠的藥錢還沒給呢,便拖了拖。
這一拖的結果就是,等她早上起來,周父已經全身冰涼,不知何時已經去了。
周母腦子像是被人敲了一悶棍似的,瞬間就懵了。好半晌都回不過神來,眼淚不知不覺間已經落了滿臉。
周家最近乾了不少缺德事,也欠了不少的債。但住在村裡就是有這點好,遇上紅白喜事,無論眾人麵上有多不喜歡,都會出麵幫忙。
報喪的人來了魯家。
說實話,魯父萬分不願意和周家寨扯上關係,兩家已經徹底撕破了臉,完全沒有來往的必要。也是因為周佳一次次衝著孫女下手,著實觸著了他的底線。
但嬌嬌身上流著一半周家的血,這世上就有許多人認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隻要是長輩,無論長輩做得有多不對,平時可以不來往,但最後一程必須得去送。
魯父不情不願,楚雲梨看出來了,提議道:“嬌嬌病著呢,去不了,我替她去吧!順便帶上大丫。那丫頭太老實,若是不陪著,肯定要吃虧!”
現如今周家就跟個破壇子似的,到處都在漏,巴不得有點銀子貼補。大丫就是現成的好處,可不能被他們拿去賣了。
其實,大丫該躲開的,但親祖父沒了,她必須得出麵送葬。
魯父鬆了一口氣,這些日子她也算是看出來了,女兒在周家麵前不會吃虧:“那你就快去快回,彆太誠心,事完了就回。”
大丫對於回家很是抵觸,一路上都笑不出來,還真有了幾分長輩去世的悲痛模樣。
周興旺強撐著跪在靈堂前,眼神一直看著門口,他在等,等著魯家母女出現。
當聽到周圍傳來一陣喧鬨聲,他猛然回頭,一眼就看到了走在前麵的女子。
女子一身黑,看著卻多了幾分利落之氣,一進院子就和幫忙的眾人打招呼。再有人問及嬌嬌時,歎息道:“她倒是想來,可根本來不了。之前被周興財捆到山上去凍了半宿,到處都生了凍瘡,手指頭現在還不靈便,也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好。”
周母想著,這麼多人麵前,魯小青多少會給自己留幾分麵子,剛走出門就聽到這話,幾乎是瞬間她就察覺到了眾人看過來的目光。
那目光中滿是鄙視……她自己也明白,自家乾的事情拿不上台麵。訕笑著道:“老大一時想岔,也是太擔憂貴書的傷,所以才一時衝動,又因為沒輕沒重,這才傷著了嬌嬌。小青,嬌嬌應該沒事了吧?”
“若是沒事,她就來了。”楚雲梨麵色嚴肅:“這沒來,定是沒好轉。說起來,你們無緣無故把我女兒又把人傷成這樣,是不是該賠償一二?”
周母拿什麼來賠?
家裡人都病著,銀子跟流水似的花出去,外頭借了不少,幾個大夫那裡也賒欠了。真的,若是有人買她這把老骨頭,她真恨不能賣了自己。
“小青,快進來磕頭。”
楚雲梨沒打算嗑,念著死者為大,進門一鞠躬就當是禮成,一回頭看到跪在靈堂前的孝子賢孫都帶著傷,頓時樂了:“伯母,我還以為你不願意讓我進門呢。”
不願意進的話正好,她肯定轉身就走。
可惜周家骨頭不夠硬,楚雲梨心底對此很是失望。
喪事辦得簡單,其中楊氏受的傷看著挺狠,並不多嚴重,養了這幾天已經好轉許多。雖然低著頭,楚雲梨卻感覺到她落在自己身上那狠毒的目光。
這是恨極了吧?
大丫跪在靈堂前,她身上的傷還滲著血,明眼人一瞧就知。楚雲梨也沒有幫周家人遮掩的意思,於是,小半個時辰之後,幾乎全村的人都知道周興財夫妻倆上門去搶嬌嬌,眼看自己女兒要阻止,對著親生女兒都下了狠手。
虎毒還不食子,這夫妻倆簡直連畜牲都不如。
總之,一場喪事辦完,周家在村裡的名聲死臭。一開始還有些人礙於情麵不好拒絕而借他們幾個銅板,後來。看見周母出現,直接就會關上門。
周母忙得心力交瘁,喪事辦完之後,還大病了一場。
值得一提的是,周興財傷勢挺重,養了許久都還站不起來。楊氏都恢複如初了,他還躺在床上,甚至小腿已經隱隱有了萎縮之態,大夫說,他站起來的可能很小。
也就是說,他成了個癱子。
楊氏好轉,家裡的活都由她接手,周母徹底撒開了手。
家裡大大小小病人好幾個,給他們洗漱熬藥都是小事,地裡的活可以放一放,關鍵是請大夫需要診金。楊氏跑去借了一圈,什麼都沒借到。
村裡的人如今對周家避之不及,大夫那邊也拉下了臉麵,先前的藥錢沒付清之前,絕不出診。
周貴書正好的骨頭重新接上,大夫說了,無論多高明的大夫都不可能讓他恢複如初。得知這個真相,對楊氏來說打擊不小,她頭上的白發越來越多,整個人蒼老了好幾歲,變得萎靡起來。
實在沒法子了,家裡這麼多人得治病啊!周母就是渾身沒力氣,是真的沒勁,頭也昏昏沉沉,大夫說不出個所以然,喝了藥也不見好轉。楊氏找到她商量:“娘,咱們家如今欠著那麼多的債,得趕緊還清。否則,人家都當咱們是煞星,大夫也不肯出手。貴書父子倆的病得治,您的藥也不能停。我想著……是不是先賣一點地?”
賣一點怕是隻能還外麵的債,還是沒有診金。周母最近病著,真覺得自己說不準哪天就一睡不起。
她很在乎家裡的田地,可在性命麵前,田地似乎也沒那麼要緊。再說,兒孫還等著銀子救命呢……之前一直不肯賣,是念著讓魯家出這筆銀子。
如今折騰了一番,周家偷雞不成蝕把米,吃了大虧後一點好處都沒拿到,她是徹底死心了。
“大丫……”
提及大丫,楊氏恨得咬牙切齒,他也想過將那丫頭留下來說一門親事,或者是直接將人賣到城裡換銀子,可那丫頭被魯小青眼珠子似的護了起來,她壓根靠近不得,等喪事辦完,人又被帶走了。
魯小青還振振有詞,說大丫欠了她許多銀子,不能留下來,周家想要接人,得先還債。
楊氏不是沒想過和這個前弟媳婦理論,可之前幾次交鋒,自家除了丟臉之外,占不著絲毫便宜。加上家中事多,她便放棄了。
“魯小青說了,咱們得先還債,她才肯放人。”
周母閉上了眼,半晌才不甘心地道:“將地全部賣了,先不忙著還賬,治病要緊。”
楊氏得了地契,跑了兩天,終於換到了八兩銀子。
這不是什麼秘密,她拿著銀子回到家還沒有喝上一口水,就有好多債主登門,幾個大夫同時到了。這些人就一個目的——要債!
都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人家礙於情麵幫了忙,楊氏也不能強撐著不還。於是,她隻得將銀子還上。
債還完後,銀子去了一大半。楊氏心疼地什麼似的,不過,也有好處,至少大夫診病時是心甘情願。
“這腿好不了了。”大夫歎息:“受傷太重,你可以去城裡試試。”
楊氏:“……”在這村裡都治不起,拿什麼去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