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徭役得四個月, 才一開始白家人就已經這副模樣,白耀不覺得自己一家能夠熬過今年。
去年的現在,他還風光得意, 走到哪裡都被人捧著, 做夢也沒想到不過短短一年自己就落到了這樣的境地。
如果問他此時後不後悔,他其實是後悔了的。
若是他忠心為主,沒有私底下跟那些管事亂來,經得起查證的話, 一家人現在還在府裡得人敬重,無人敢得罪。
白耀腸子都悔青了, 昏昏沉沉間,他聽見身旁的林盼兒在說胡話。
“戴公子……我錯了……其實我也心悅你……你原諒我……那個端午是騙子……”
她雙眼緊閉,渾身滾燙, 再不退熱, 恐有性命之憂。
白耀沒有想救人,翻了個身, 假裝沒聽見。如果能夠請來大夫, 他也不會在這兒躺著了。
深夜, 林盼兒短暫地清醒過來,她渾身無力,腦子卻一片清明。呼吸比以前順暢, 她明白, 自己這是回光返照, 大抵真的活不下去了。
“端午!端午!”
她喊了好幾聲, 端午才醒過來,月光下看見她睜著眼,皺眉道:“彆吵, 明天還要乾活呢,你倒是一天躺著,我要是不歇,會熬不過去。”
林盼兒深深看著他高大的輪廓:“我要死了……”她身上的傷都是端午打的,如果早知道這男人的真麵目,她絕不會嫁!
“你比戴公子差遠了,把我害成這樣,你心裡就沒有一點歉疚嗎?”
端午煩躁得很,在他看來,這會兒的林盼兒眼神清明,說話吐字清晰,根本就不像是要死的樣子。更像是熬過了高熱要痊愈了,當即就跟沒聽見這話一般一動也不動。
林盼兒心頭陡然升起一股憤怒:“端午,我要死了!”
那人還是背對著她,始終沒有回頭。她瞬間怒火衝天,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支撐著她撲過去狠狠掐住了端午的脖頸。
端午下意識抬腳一踹。
林盼兒之前受傷後一直沒有好好治,也沒有好好歇,連藥都沒有喝。這段日子煎熬下來,整個人瘦得像一個紙片。端午煩躁的一腳,直接將人踹飛了出去。他翻身坐起,想去看看被踹到了草叢裡的人,邊上白重陽嘀咕:“睡不睡?不睡滾遠一點吵,累都累死了,還有心情吵架呢。”
於是,端午躺了回去。
林盼兒獨自躺在荊棘叢中,看著枝葉縫隙間灑下的月光,感受著一陣陣疼痛將自己淹沒。意識消失的一瞬間,她滿心後悔自己鬼迷心竅,如果選了戴青山……沒有如果了。
天剛蒙蒙亮,就有監工過來催促眾人起身乾活。端午臨走前,才發現林盼兒睜著眼睛一動不動,眼神裡一點光都沒有。他心下一跳,一時間竟然有些不敢上前。
另一邊,白耀見監工過來,推了推身邊妻子,入手一片冰涼,他嚇一跳,努力撐起身子才發現妻子唇邊有一灘血跡,而人已經沒了。他瞬間僵住。
這麼短的時間內,他從眾人追捧的白爺變成了徭工,心裡滿是絕望。但他卻沒有真的放棄,總覺得自己有朝一日會回到曾經的風光,看到妻子已經去了,他才恍然發現自己很可能會死在這裡。他嚇得魂飛魄散,連連後退。
這麼大的動靜,引得眾人頻頻望來。
白重陽終於發現了這邊的不對勁。端午還抱著林盼兒的屍身,整個人呆呆的。聽到兄長嚎哭,才轉了轉眼珠,看見父兄撲在母親身上悲痛欲絕,他才後知後覺,不止是林盼兒沒了,母親也沒能熬過去。
這地方……他們不可能活著出去。韓意雙壓根就沒想讓他們活。
他回過神,也撲過去喊娘。喊到聲音嘶啞也沒停下,仿佛隻要母親醒過來,他們就還有活下去的希望。
可惜,沒了就是沒了。
監工再不近人情,看見人沒了,還是將白家人留了下來讓他們辦喪事。
白家如今連銅板都沒有,彆說棺材了,破草席都尋不到。他們這些天都是合身躺在地上睡覺的……到了此時,父子三人開始想念大牢。那地方再臟臭,至少有瓦遮身,有乾草和草席。
白耀心中惶恐不已……這是真的是無葬身之地。他忽然崩潰,跪在地上朝著城裡的方向不停磕頭,嚎哭道:“夫人,小的錯了,小的錯了,小的不該起貪心啊……您饒過小的吧……”
端午默默流淚,白重陽看見父親和弟弟這樣,嚇得連退好幾步。不止是他覺得這二人瘋了,其他人也是這麼想。誰也不肯靠近。
白重陽沒有乾過活,加上這些天被磋磨得雙手全是血泡,想要挖個坑將母親葬下都不能,他實在承受不起雙手刨土的疼痛。還是發瘋的父子二人清醒過來後刨的坑。
花費了半天,總算是跑出了兩個淺淺的坑。不是不想刨深一點,而是他們渾身疲累,手也受傷,實在刨不動。
好不容易將人給葬了,監工已經過來:“弄完了就趕緊去乾活,彆磨蹭,本來是不應該給你們放半天假的,為了這,我還挨了一頓罵。”
憑著白家父子在府裡多年的長袖善舞,該說一些場麵上的感謝的話。嘴甜一些肯定沒錯,可惜他們累得厲害,實在提不起說話的興致,麻木地朝著修建河堤的方向而去。
一早上埋了兩個人,三人都覺得自己會死,不過早晚而已。要是讓他們尋死,又實在沒有這個勇氣。
到了地方,看見熱火朝天的眾人,白耀雙手顫抖,雙腿直打擺子。父子三人一時間誰也不想上前。直到監工甩了鞭子,三人忙不迭小跑起來。
監工故意沒往人身上抽,不然他們根本就動不了了。
就在三人以為自己會在這裡被磨死時,半下午時有人過來了。是大人身邊的師爺,身邊還帶著兩個彪形大漢。
監工含笑迎了上去。
白耀同樣看見了師爺,心裡頓時活絡開了。當下讀書認字會算賬的人很少,不知道這裡缺不缺人管賬。他們父子三人不管誰去乾那個活,都比在這泥裡打滾要好得多。這個想法就跟野草似的在他腦子裡瘋長,想著真要找個機會問一問,就見那兩個彪形大漢過來了。
“哪個是白重陽?”
端午想法和父親差不多,心裡念著事,就沒注意師爺的動靜,聽到這話,回過神來才發現兩個彪形大漢來者不善。隻見他們冷著臉,其中一人掏出了一張紙。
“你寫的借據還認不認賬?”
白重陽:“……”
真的是沒有最倒黴,隻有更倒黴。
他在書院那邊已經有十來年,之前因為手頭寬裕的緣故,沒有被這些人追過債。但卻看到過他們朝彆人追債,拿不到銀子就會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