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琅並不識得太子,隻覺那人滿身清貴,一襲淺白底繡金線的蟒袍,雪色尚輸三分高潔,墨色的瞳仁似藏情意溫柔,細看又是一片涼薄,對方遠遠瞧見自己跪在階下,回頭詢問內監,聲音透過風雪傳來,有些模糊不清:
“此人……因何罰跪……”
“……乃博陵侯長子……奉命……汝州剿匪,指揮不力……觸怒陛下……”
朱紅的殿門開啟又關上,仿佛誰都沒有來過。
霍琅跪在原地,想起兩個時辰前博陵侯入殿奏事,瞧見自己罰跪外間,一個眼神也未施舍,就那麼冷冷從自己身旁經過,垂在身側的手控製不住攥緊。
汝州剿匪一事,霍琅隻是副將,皆因主將與當地官員宴飲誤事,不知縣官早已與劫匪串通,深夜醉酒被殺了個措手不及。霍琅並未赴宴,因此得幸殺出重圍,卻不曾想另外的幾名上官將責任儘數推諉,命他來麵聖請罪,不偏不倚撞在了槍口上。
其實隻要博陵侯向皇上求一求情,這頓罰大可以免去,但霍琅知道那個男人不會。
他看不起自己的母親是賣唱歌女,就像其餘人看不起他在侯府中是個不受寵的庶子,軍中處處打壓排擠,功勞被搶,賞賜被吞,每每有了黑鍋也是由他來背。
風雪侵蝕,卻遠比不過心寒。
霍琅麵無表情跪了四個時辰,眼眸就像身後漸漸欲墜的天色,暗沉翻湧,一隻名為不甘的巨獸正在蠢蠢欲動,瘋狂撞擊牢籠——
他到底要如何打拚,才能走上那個不必給人叩首的高位?
那名穿著蟒袍的男子進殿後不過盞茶時間,便有內監推門而出,對著他頗為客氣的道:“霍都尉,天色不早,您可以回府了。”
因為跪地太久,霍琅的肩頭落了一層厚厚的霜雪,他聞言微微眯眼,一度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嗓子雖然低啞,在寒風侵蝕下卻帶著刀劍般的銳利:“陛下可曾說些什麼?”
那內監笑的和善:“陛下不曾說什麼,是太子殿下見太陽已經落山,便出言求情讓霍都尉先回去,您還是快些回府吧,免得著了風寒。”
原來那人是太子……
霍琅什麼都沒說,用佩劍強撐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離宮回了軍營。
他不過是個小小都尉,與太子並無交情,霍琅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出言幫自己,思來想去,最後隻能得出對方許是善心可憐,除此之外他想不出第二個答案。
自那日後,霍琅有許久都再未進宮,那場風雪險些跪廢了他的膝蓋,回去後就風邪入體,躺在營房燒得渾身滾燙,吐血不止。
霍琅本以為自己要命絕那個冬夜,卻不曾想三日後悠悠轉醒,看見太醫坐在床榻邊替他紮針醫治,從前對他冷眼相待的兵士跪在地上,滿臉諂媚地賀他升官之喜。
升官?升什麼官?
一名士兵見霍琅神色茫然,主動上前解釋,原來前日太子忽然命人重查汝州剿匪一案,最後發現此事與霍琅並無牽扯,反倒
是他膽識過人,率兵突破水匪圍剿,這才不致全軍覆沒,陛下得知後下旨褒獎,封他為從五品寧遠將軍,可謂時來運轉,太子還特意撥了太醫來替他醫治。
太子……
又是太子……
霍琅性子孤僻,在軍中一向獨來獨往,少有事情能牽動他的情緒,可兩次受對方大恩,入宮上朝時也不免多留意幾分。
旁人都說太子身體羸弱,纏綿病榻,除了偶爾與鎮國公府的三公子衛郯對弈下棋,平日不輕易踏出外界,霍琅也不是時常能遇見對方,二十次裡也就那麼兩三次能看見,匆匆一瞥便再無交集。
一人站在群臣之首,一人站在百官最末。
直到冬雪消融,滿城春色時,他們才終於說上第一句話。
那人本就生得溫潤,暖春之時風姿更顯,對方散朝後原本在與衛家三公子談笑,途經殿外時忽然看見霍琅,便下意識頓住了腳步:“將軍舊疾可好些了?”
霍琅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聞言愣了一瞬,隨即垂眸行禮:“多謝太子殿下救命之恩,已經大好了。”
他孤僻寡言,說不出什麼好聽話,那人卻並未怪罪,聲音和煦道:“我當初見將軍久跪風雪,麵不改色,想必是心性堅毅之輩,又怎會沉迷酒宴享樂延誤軍情,便著人調查了一下汝州之事,發現果真有冤,將軍既已大好我就放心了,否則父皇也會過意不去。”
那人許是知道霍琅心裡存疑,淺笑著替他解惑,語罷也並未說什麼招攬的話,隻囑咐讓他靜心休養,便和衛郯一起離去了。
如今想來,卻是孽緣之始,自那件事後,二人間的恩怨糾葛,便再也算不清了……
夢境忽亂,變成一灘被擊碎的水麵,時而閃過他幼時被母親姘頭毒打的情景,時而是他在街頭流浪和彆的乞丐爭食,更多的卻是侯府之中備受冷眼蹉跎,後來逐漸心狠手辣,以人命填路,執掌朝野大權。
霍琅將前半生的苦痛都夢了一遍,這才從睡夢中陡然驚醒,他臉色蒼白地從床上坐起身,喉間無端湧上一股腥甜,猛地吐了一口血出來,腥鏽黏膩,錦被便多了斑斑點點的紅痕。
天色尚早,燭火已熄。
霍琅一貫不喜歡人伺候,自然也就無人知曉屋裡的動靜,他怔愣伸手摸向嘴角,借著窗外冷寂的月光,這才發現自己吐血了,臉上一片冰涼的淚痕,胡亂擦拭兩下,卻怎麼也擦不乾淨,喉間驀地發出一陣低笑,笑得直咳嗽:
“咳咳咳……”
無人知道霍琅在笑什麼,他蒼白稠豔的臉頰血痕斑駁,在月光下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怔怔自語:
“真可憐……”
霍琅,你以前真可憐。
不過替你求了情,派了太醫,你便這麼死心塌地麼?
當初欺你辱你,害你罰跪的人早就被你用刀劍斬得粉身碎骨,拆成碎塊喂給了獒營裡的野獸,他們再不能欺負你了,你為何還要哭?
後半夜正是人最困倦的時候,皇城外值守的侍衛卻隻能強打起精
神,期盼著太陽早點升起來,好早些換值。
陸延睡在殿內一牆之隔的暗室裡,卻是夢魘纏身,他呼吸急促,額頭出了密密的冷汗,空氣中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連氣都喘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