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兒,不得放肆!”
衛夫人沉沉嗬斥一聲(),隨即看向陸延?()_[((),上前行了一個規規矩矩的屈膝禮,她發間簪著幾朵素白的絹花,垂眸時看起來比記憶中的樣子蒼老了許多:“來者即是客,陛下請吧。”
陸延側身避開:“夫人多禮了。”
靈堂上擺著鎮國公和其長子衛軒的靈位,二公子衛鴻在接應糧草時失蹤,至今下落不明,旁人都說是死了,但衛家許是還存著一線希望,並沒有把他的靈位擺上去。
陸延步入靈堂內,恭恭敬敬上了兩束香,霍琅也緊隨其後上了兩束香。他們二人身份特殊,如今又是在外間,不比神康殿內私密,於是都默契沒有開口交流,連一個眼神交彙也無。
陸延上完香,轉身看向衛夫人:“如今朝堂乃是多事之秋,不知夫人今後有何打算?”
前世衛郯襲爵,上折子請求護送父兄靈柩返鄉,舉家遷至封地,大抵是起了遠離朝堂的心思,隻可惜途中便因傷口惡化命隕。
衛家既不想和霍琅一樣當個僭越的權臣,也不想摻和那些黨派爭鬥,激流勇退,是他們如今唯一的選擇。
衛夫人果然冷淡道:“懇請陛下恩準,讓衛氏舉家返回封地。”
陸延微不可察點頭:“京中是非之地,衛家實不必陷入汙泥中,孤與三公子有幾句話想私下說,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他們私交甚好,人儘皆知,隻是鬨到如今這個地步才來見麵,未免讓人覺得裝腔作勢,倘若真的有心幫扶,便不會任由衛家在宮門外苦守一夜。
衛夫人尚未說話,衛郯便啞聲低咳道:“陛下請隨微臣來吧。”
他中毒太深,說話氣力不足,一時竟讓人分不清裡麵藏著怎樣的情緒,新跟來的太監名叫無目,他比無眉要老實許多,聞言自發止步,乖乖候在了門外。
陸延反手關上房門,進屋的第一句話便是——
“衛兄,你恨我嗎?”
衛家死得慘烈,除趙勤外,“皇帝”也是罪魁禍首,百姓私下裡尚且唾罵兩句,更遑論衛家的人。
衛郯聞言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低咳,他實在沒了力氣,便隻能扶著桌角落座。衛家前麵兩位公子都尚武,唯獨衛郯,喜歡讀書,陸延曾經無數次想過邊關的幾年風霜歲月會給對方帶來怎樣的變化,如今來看仿佛還是當年那個光風霽月的世家公子:
“陛下既有此言,可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事?”
陸延闔目不語。
他仿佛連出生都是一個錯誤,由這張臉開始,從此一步錯,步步錯。
衛郯靜靜看著他,眼底映著窗外疏疏的陽光,隻有一片明朗:“陛下,一個臣子的恨並不能改變什麼,死去的人總歸是不能複生了,倘若我說不恨,你許會徒增愧疚,倘若我說恨,你更會徒增愧疚,既然是個惹麻煩的問題,還是不答為好。”
衛郯心思縝密,行事滴水不漏,陸延從前與他相識的時候,一度覺得對方那雙眼睛好似看破
() 了什麼東西,隻是從來不曾言說。
陸延並不搭話,另外轉移話題:“你身上的金鉤之毒可解了?”
衛郯緩緩吐出一口氣,除了對生死的釋然,再無其他:“此毒未必是什麼壞事,隻願求得幾十日殘命,將父兄靈柩和母親妹妹平安送返封地便好。”
衛家的勢力讓皇家忌憚,倘若還有一息尚存,便有卷土重來的危險,衛郯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如果身死半途,餘者自然不會將衛家僅剩的婦孺看做威脅,所以他說未必是什麼壞事。
陸延此時才發現衛郯原來早就抱了必死之心,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雕花木盒,放在桌上緩緩推過去,裡麵除了金鉤毒的解藥,另外還藏著一張藥方:“豺狼虎豹並不會因為你一人之死而放過剩下的弱小獵物,服下解藥,好好活著,莫要使衛家兵權旁落,也許有一日天朗水清……你們還會再回來。”
衛郯疑惑皺眉:“回來?”
陸延垂眸靜默一瞬:“……等到這天下該死的人都死絕了,該回來的人自然也就回來了。”
他今日前來隻是為了送藥,並不想多待引起懷疑,語罷轉身就要離去,身後卻忽然響起衛郯沙啞的聲音:“陛下,京中本是一灘渾水,你這雙手可以將它攪得更渾,也可以將那些臟汙的沙礫剔除,隻看怎麼選,正如同善惡一念間。”
“仇恨二字便如同亂世中的戰火硝煙,到頭來傷人傷己,哪有什麼贏家,我沒有經受與你一樣的苦痛,所以無法勸你不沾這兩個字,隻希望莫要傷及無辜,否則也隻是舊事重現罷了,反倒將你清清白白的手也弄臟了。”
衛郯家風清正,自幼便衣食無憂,父母恩愛,兄妹和睦,習的是詩書禮義,聽的是清風蟬鳴,看的是明月山川,說出的話也總是那麼合乎情理,哪怕他家中遭逢巨變,亦是未改君子如水般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