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延今日沒有穿龍袍,而是一身尋常的墨竹長衫,腰係玉帶,道不儘的風流款款,隻是龍涎香氣長年累月的熏著,沾在身上揮之不去,走到霍琅麵前的時候,聞得更清楚了。
他好像還是從前那個皇帝,卻又不是……
“你都知道了?”
陸延垂眸看向霍琅,笑意淺淺,完美得挑不出一絲錯處,他從前還是太子時便常以這樣的笑麵示人,讓人窺不清情緒,盯久了像是一張虛假的麵具。
他其實不喜歡笑,但這麼多年習慣了,一時改不掉。
霍琅用力攥住陸延的手腕,眼尾泛著猩紅,一字一句啞聲問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為什麼不告訴他……
一千三百六十二條人命,兼得滿門被屠,還得給殺父仇人的兒子當替身。
如此屈辱的仇恨,陸延到底怎麼做到忍了數十年?!
陸延如果告訴他,他當初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把先帝從龍椅上拉下來,讓趙家滿門陪葬!
霍琅想起公孫墨曾經告訴他的那樁汝州舊案,隻覺一顆心臟浸在滾燙的油鍋裡,連呼吸都在作痛,從前陸延種種反常舉止終於有了解釋,眼前雲霧散去,背後的真相殘忍醜陋到令人心驚。
陸延以為霍琅在生氣,他抬手撫過對方額頭的青筋,低聲道:“是我不好,瞞了你這麼多年。()”
他不知該如何啟齒,那樁舊事被他封存在心底,隻有午夜夢回的時候才會想起,天亮的時候從不回憶。
他每想一次,心底的恨就深一分,若是天天想,該如何在先帝的眼皮子底下存活?隻怕那些滔天恨意就會將他淹沒。
霍琅紅著眼睛低吼:我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是他不配?還是陸延從來就沒把他放在心上?
陸延明明知道。
他知道,隻要他一句話,哪怕先帝還活著,霍琅也會拚了命讓他坐上那個位置。
可他不說,誰也不肯說。
霍琅知道陸延從前在利用自己,心底卻仍抱著一絲僥幸,這裡麵會不會也有一點點真心?但直到今日才發現,對方在利用他下一盤大棋,從數年前就開始布局,隻為了屠儘趙家的江山。
霍琅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但又沒能笑出來,他喉結滾動,半晌才吐出一句話,數不儘的自嘲:
“……你當初既然利用我穩固江山,又何不利用個徹底?”
陸延想殺人,但缺一柄鋒利的刀,而他恰好做了陸延手中的那把刀。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殺個徹底?!
霍琅閉了閉眼,忽然轉身就走,陸延眉頭一跳,下意識拉住他:“你做什麼?!”
霍琅沒有回頭,而是握緊了腰間佩劍,他蒼白的側臉浸在陰影中,眼眸猩紅,陰鷙冰冷,低聲一字一句道:
“殺、了、他、們!”
他要殺了趙康!
殺了所有和趙康有牽連的人!
殺了曾經參與汝州舊案的人!
殺了所有、陸延想殺的人……
霍琅這麼多年連一根頭發絲都不舍得傷的人,卻被他們屠儘滿門,在暗無天日的地宮當了那麼多年替身,這讓他如何不恨?!
霍琅不介意造反,不介意背負千古罵名,隻要陸延想,他立刻就讓對方當上真正的皇帝!
隻是他還沒走出兩步,就猝不及防被人從後麵抱住了,淺淡的龍涎香氣裹挾全身,熟悉到了骨子裡,霍琅沒辦法回頭,也看不清陸延的神情,隻感覺對方好似要將他勒斷氣,耳畔的聲音低沉沙啞:
“霍琅,我何曾利用過你?”
前世或許是有的,這一世是真的沒有。
陸延已經眼睜睜看著霍琅為自己丟了一次性命,又怎麼舍得讓霍琅再丟第二次,他用力抱緊對方瘦削的身形,隔著衣衫也能感受到那因為憤怒而繃緊顫抖的手臂,閉了閉眼,遮住微紅的眼眶。
他以為霍琅會生氣的,對方這樣孤傲的人,又怎麼可能容忍自己像個傻子一樣被騙得團團轉?
而霍琅也確實是生氣了,隻是他氣的不是自己被騙了,而是陸延瞞他多年,獨自承擔那些血海深仇。
陸延一度覺得老天對他太過殘忍,一條人命尚且壓得他寢食難安,更遑論汝州的一千三百六十二條人命,那是日日夜夜都難以喘息的血債,可直到霍琅出現,他才發現這一塌糊塗的人生也不算全然都是死路。
夠了,已經夠了。
陸延捫心自問,世上有人如此待你,你還要求什麼呢?
他將霍琅轉過來麵對自己,這才發現對方竟不知何時落了淚,淚痕清晰,怎麼擦也擦不儘。陸延先是一怔,隨即溫柔捧著霍琅的臉,緩緩吻掉那些鹹澀的液體,低聲勸哄:
“傻子,哭什麼?”
從前霍琅在侯府中受儘冷眼,沙場九死一生也未曾哭過,如今又何必為了他這個涼薄之人流淚?!
(),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