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桑是她們這個病房最早入住的病人,和其餘兩位病友相比,來探望白桑的人少得可憐,夜晚也無人陪床。
固定來看白桑的人,一個是不怎麼親近的堂姐,一個是侄兒。
白桑話少,基本不跟病房大家說自己家裡的情況,大多時候都拉上床簾做自己的事。
然而生了這麼大病沒見她丈夫或者子女兒孫來看她一次,也沒個電話,大家都猜測她是不是孤身一人,沒結婚。
有點淒涼。
都沒想到她竟然還有這麼大一個兒子,一時都很驚訝。
白桑點了點頭“我和他爸很早就離婚了,我們十幾年沒見了,關係不好。”
眾人恍然,大姐歎氣“難怪……”
有人出聲安慰“這麼久沒聯係你兒子也來看你了,他心裡還是有你這個媽的。”
其餘人附和“是啊是啊,畢竟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肉。”
白桑笑了笑沒接話。
如果可以,她更願意不驚動任何人安靜地離開,至於戚白心中有沒她……
十幾年前把抱著她腰哭的少年扔下時,她就已經預料到現在的結果。
她坦然且平靜地接受戚白對她的任何態度。
生病後精力有限,白桑看了一眼放在床頭的果籃,聽著隔壁病床的小聲說話,迷迷糊糊睡著了。
……
癌症讓白桑睡得並不好,她睡著了仍然能感覺到全身痛,但她這次不是被痛醒的,而是被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吵醒的。
她聽見有人在耳邊倒水。
白桑勉強睜開眼睛,就見有人立在床頭,正在研究她放在床頭的那一堆藥。
看清楚那人的模樣,白桑難得愣了愣,啞著聲問
“你怎麼又回來了?”
見白桑醒了,戚白放下手裡的藥盒,沒回答她的話,開口道
“醒了正好,剛才護士送來了你今天要吃的藥。”
白桑現在的情況並不適合化療放療,那些治療手段對她來說已經沒有用了。
用醫生的話來說,做化療也是浪費錢,隻能采取保守治療,能拖一天是一天,
保守治療讓白桑每天把各種藥片當飯吃,實在痛得受不了了,醫生就給她開止痛針。
這是重逢以來,戚白跟白桑說的第一句話。
戚白把藥和水都給白桑準備好了,把床搖起來讓她吃。
白桑看著沒什麼表情的戚白,眨了下眼沒動。
戚白望著她“看著我吃不下?”
白桑搖搖頭,端起水杯把藥吃了。
那麼多藥片放在她沒什麼肉的手心,一隻手都快拿不下,她眼也不眨仰頭吃了。
在陳少角說白桑生病時,戚白其實沒什麼真實感,在看到瘦骨嶙峋的白桑時,他還有些恍惚,但此時看著白桑吃藥,他忽然就覺得難過了。
吃藥打針輸液對白桑來說已是家常便飯,可戚白還記得她以前感冒吃兩粒膠囊都能吐。
每個人都有討厭抗拒的事,而白桑以前最討厭吃藥,不管是生理還是心理都一樣。
已經快到飯點,看著白桑吃完藥後,戚白又出去了,再回來時他手上拎著個保溫盒。
戚白把病床上的小桌板升起,沒什麼情緒地開口
“陳少角說你現在很多東西不能吃,給你買了粥。”
隔壁病床的大姐也在吃飯,見此笑嗬嗬對白桑道
“妹子你還說你兒子跟你不親,你看看多孝順啊。”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附和,說兒子回來了就好,多少有個人照顧。
白桑的病情大家都清楚,左右不可能熬過今年,有兒子在身前照顧養老送終,總好過自己一個人悄無聲息死去。
戚白動作幾不可察的一頓,隨即當沒聽到。
太久沒見麵,白桑也不知道乖巧懂事的兒子現在變成了什麼模樣,隻聽陳少角提起他現在很優秀,過得也不錯。
白桑打量著讓自己感到陌生的兒子,坐起身捏著陶瓷白勺,問
“你吃了嗎?”
戚白回了一句吃過了,然後就坐在一旁玩手機。
白桑也不說話了,安安靜靜吃午飯。
戚白低頭看著手機,心思卻沒在屏幕上,他注意到了白桑起身時下意識皺起,又很快鬆開的眉頭。
他去問過醫生,醫生給出的結論和陳少角跟他說的一致。
長則半年,短則一兩周都很有可能。
醫生還告訴他,從上個月知道檢查結果到現在,白桑情緒就沒崩潰過一次,甚至都沒人看見她哭過,很平靜地就接受了現實。
換句話說就是,白桑的求生**不強。
醫生埋怨戚白這個當兒子的對母親不上心,這麼久了才到醫院,還讓他多開導開導白桑,心態樂觀一點,爭取一下最長時限……
腦子裡都是醫生對他說的話,戚白心靜不下來,就在這時,他手機響了一聲。
老古板沒在家?
戚白想起自己和江鑒之約好今天在二十樓做飯——
江母江父又寄來一箱吃的,聽說是兩人同事送的家鄉特產。
走得匆忙,還沒跟江鑒之說他來夏城了。
齊白石分白有點事,最近都不在南楓市,冰箱的東西江先生你看著處理。
自從江鑒之經常在樓上吃飯後,戚白就給了江鑒之一把備用鑰匙,就怕自己哪天又把鑰匙鎖家裡進不去。
反正他也知道江鑒之家大門密碼。
收到戚白消息的江鑒之眉頭微蹙,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齊白石分白不一定。
戚白酒店一訂半個月,他也沒想好什麼時候回去。
老古板你回夏城了?
齊白石分白???
意外江鑒之怎麼一猜就能知道自己在夏城,但對方能掐會算不是一兩次了,戚白也沒心情問,回了個‘嗯’。
提到夏城,很難讓人不聯想到素質堪憂一口一個‘小畜生’的戚瑞山,江教授眉頭不自覺擰緊。
老古板家裡的事?
戚白看了小口喝粥的白桑一眼,也不確定現在他們還算不算家人。
……
白桑胃口不好,清粥喝了小半碗就吃不下了,小菜更是基本沒動過。
在白桑動手收拾桌板前,戚白放下手機沉默地把碗筷收走了。
沒事做的白桑就盯著他看。
知道白桑兒子來了,還長得挺帥,有小護士抱來薄被子,說他晚上陪床可以蓋。
戚白沒伸手接,護士便給他放到了床位相應的櫃子裡。
母子倆之間沒什麼話,一直到了晚上吃了晚飯,見戚白坐在陪護椅上玩手機,沒有要離開的跡象,白桑開口了
“回去休息吧。”
戚白沒理她。
等了兩秒,白桑歎口氣,低聲喊
“言言。”
戚白身形一滯,維持玩手機的姿勢沒動,悶聲讓白桑彆這麼叫他。
‘言言’是戚白小名,他小時候說話早,乳牙還沒長兩顆就想說話,白桑教一句他就學一句,像個小話癆,白桑就叫他言言。
自從白桑離開後,就再也沒人這麼叫他。
白桑依言改了口,還是讓他回去。
陪護椅展開後沒多大地方,又窄又短還硬,戚白長手長腳的,真睡一晚明天起來該全身都不舒服了。
戚白沒動,宛如沒聽見。
白桑看著這樣的戚白,有些無奈。
她以前整天圍著老公兒子轉,老公背叛了她,她日子就沒辦法過下去了。
十幾年前她千瘡百孔離開時沒讓戚白送,如今離開她也不想讓他看見。
病房衛生間有鏡子,她每天看著自己頭發一把一把掉,迅速衰老。
鏡子裡的人怎麼能這麼醜?
白桑心裡如是想。
比十幾年前離開時還狼狽。
“我說了我當時是喝醉了,什麼都不知道,你要是非要離婚?好,離就離,我看你離了我怎麼活!”
“兒子?他姓戚是我的種,怎麼可能跟你走?”
“你嫁過來這麼多年靠我養著,除了會做點家務還會做什麼?兒子跟著你餓死嗎?”
“白桑你能不能不鬨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
白桑已經很久沒夢到舊事了。
那段時光對她來說是噩夢、是人生中最昏暗的時光,朝夕相處的丈夫撕下假麵,明明是過錯方,卻臉紅脖子粗地衝她怒吼,說她胡攪蠻纏,不顧大局。
原本溫馨幸福的家忽然就變味了,變得陌生,惡心,黏膩讓人喘不過氣。
白桑從夢中驚醒時,隔壁陪床大爺的鼾聲如雷。
她有些疲,費力忍痛撐起身,就見床尾戚白蜷縮在陪護椅上睡著了,被子有一半落在地上。
借著走廊透進來的燈光,白桑能看見戚白皺起的眉頭,可見對方睡得也不安穩。
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白桑彎腰把落在地上的被子撿起來,輕輕蓋在戚白身上。
白桑沒發出絲毫動靜,盯著戚白的睡顏看了好久,才緩慢地挪回床上。
等白桑重新睡下,閉著眼的戚白眼皮才輕輕一顫,繼而歸於平靜。
病房的鼾聲此起彼伏,仿佛要在這個黑夜分個高下,這種環境下沒有靜音耳機,實在很難入眠。
四次,戚白默默在心裡計算。
她不要自己,卻能忍著身體的病痛,一晚上起來四次給自己蓋被子。
戚白心中心中酸軟說不清是什麼感受。
總歸是不好受。
……
清晨有醫生帶著浩浩蕩蕩一群人來查房,問病人今日狀況,輪到白桑時,她說一切良好。
醫生簡單檢查了一下,問“良好?護士不是跟我說你昨天疼得睡不著麼?”
白桑看了戚白一眼,後者麵無表情拎著飯盒出門。
等戚白走遠了,白桑才緩緩開口
“胸口疼使不上力,有點失眠……”
醫生一一記了,說要是疼得忍不住,今天就再打一針鎮痛。
醫生“胃口怎麼樣?”
就白桑這種情況,進食少還得輸營養液。
白桑笑著說還好。
醫生走了沒一會兒,戚白拎著早飯回來了,他本想讓白桑先吃藥,但沒等他提醒,白桑已經吃完藥了。
戚白根據醫生的建議給白桑買了早餐,自己坐著喝豆漿吃雞蛋。
水煮雞蛋剝殼後又白又嫩,戚白還沒來得及吃,病床上坐著的白桑就道
“蛋黃可以給我。”
戚白手上的動作一頓,瞥了一眼白桑推過來的碗,聲音有些冷
“我已經不討厭吃蛋黃了。”
小時候的戚白覺得雞蛋黃味道腥,便隻吃蛋白,蛋黃都是白桑幫忙解決。
但就像白桑習慣了吃藥一樣,這些年沒人幫忙分擔蛋黃的戚白,也早不討厭蛋黃的腥氣了。
白桑愣了一瞬,拉回了自己的碗。
和其餘兩病床比起來,戚白和白桑兩人安靜得過分。
陳少角來探病時,就見戚白和白桑兩人一躺一坐,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說話。
他默了默,揚起笑臉走進去“白姨,戚白。”
陳少角一來,病房僵滯的氣氛都緩和不少,他還跟隔壁床寒暄了幾句。
瞧見戚白眼底的紅血絲,陳少角問他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我店裡今天沒事,你回酒店休息一下。”
陪床是個辛苦活,其他人一般都是幾個家屬輪流照顧。
戚白看白桑,陳少角抬手拍拍他肩膀
“放心吧,白姨這裡有我呢。”
最後戚白衝陳少角一點頭,拿著自己的東西先回酒店了。
出門時戚白回頭看了一眼,陳少角給白桑倒了杯水,坐在床沿問她昨晚睡得好不好。
到酒店後戚白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一晚上沒怎麼睡的人躺在柔軟的床上卻沒什麼睡意。
他盯著水晶吊燈出神,大腦放空。
從接到陳少角電話到現在還沒二十四小時,但戚白腦子塞滿東西,好像一天之內發生了很多事。
拿過手機,江鑒之在半個小時前給他發了消息,問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忙。
戚白看著這條消息想,白桑生病了他在醫院都幫不上什麼忙,對方醫藥費都不用他出,更何況是江鑒之呢?
昨天從陳少角口中戚白得知,白桑離婚後一直一個人過,她這些年其實一直住在夏城的一個小鎮上。
白桑從沒有沒離開這座城市,隻是他不知道而已。
南楓市,江鑒之看著沒有許久回複的聊天框,隱隱有些擔心。
昨天戚白沒跟他說回夏城具體是因為什麼事,但若不是大事,也不會歸期未定……
就在戚白猶豫要不要回複江鑒之時,抓在手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老古板’拍了拍你。
老古板戚白,我看你的‘正在輸入了’。
戚白有些好笑,一個才接觸微信不久的人,竟然知道‘正在輸入’是什麼意思。
老古板出什麼事不能跟我說嗎?
戚白頓了頓,問江鑒之
江先生,感情是很容易割舍又撿起的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