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所謂殺人誅心,莫過如此。
慕子翎十七歲,與二十三的秦繹相比,根本占不到上風。
在過去的抵抗中,他從未如願過。
然而這一次,他掙紮抗拒得格外劇烈,秦繹掐著他的脖頸往地板上撞,慕子翎被撞得額頭都破了,鮮血流進眼睛裡,也不叫他得逞。
“......滾開。”
慕子翎喃喃:“滾開!!”
他雙手在地麵上胡抓亂劃,發絲淩亂的貼在麵頰上,慕子翎竭聲大叫。
隨著他揚起的脖頸,周遭突然百鬼齊哭,數百隻奇形怪狀的陰魂應召浮現,包圍過來——
但就在它們即將靠近的瞬間,一股尤為灼燙的熱感燒得它們痛苦尖叫,顫抖著又重新退回黑暗中。
一尾無形的金龍纏繞在秦繹周身,保護他不受惡鬼侵身。
“你那些陰毒的手段對我沒用。”
秦繹抓著慕子翎後腦,居高臨下地盯著他蒼白沾著血跡的臉:“孤是真龍,你傷不了孤。”
慕子翎不住喘息,力竭地望著秦繹,秦繹眉眼深邃,眼底沉沉地將他又扔回衣物堆裡。
......
事後,慕子翎獨自躺在冷冰冰的靈位前,周遭一片狼藉。
滿是踢翻的木案,碎裂的瓷杯,和淌得到處都是的殘酒。
秦繹揚長而去,木門推開後也沒關上,大開著,冷颼颼的夜風吹進來,凍得慕子翎裸露在外的肌膚一片冰涼。
慕子翎靜靜躺了片刻,殿外月光皎白如雪。
他摸索著自己起了身,慢慢穿好皺汙的衣物,邁過門檻,扶著牆往回走去。
月光灑在小巷裡,小巷寂靜無聲,連打更的梆子聲都聽不到。
覆了青苔的石板路濕漉漉的,走上去又濕又滑。
慕子翎臉頰上的鞭痕鮮紅而矚目,從前他用來係住頭發的紅繩也丟了,烏黑的發絲淩亂地散在肩頭。
他在月光中走得又慢又緩。
捫心自問,慕子翎知道自己從來不算一個仁慈溫和的人。
他刻毒、敏感、偏執,手上沾滿了鮮血。
少年時被人欺辱過一次,他能記一輩子屠人滿門。
宮變之時,曾經往他臉上吐過一口唾沫的堂兄被他釘在牆上,親眼看著家中一百二十口老小全部屠儘,才被阿朱咬出心臟。
慕子翎不在乎彆人如何評論他。
不忠不義也好,弑兄弑父也好,不得善終也好。
他身處黑暗中太久,早已麻木了。
他隻是受不得秦繹說他比不上慕懷安。
如果慕懷安在和他一樣的境遇長大,他還會是那個光風霽月公子如玉的慕懷安嗎,他不會變得和他一樣卑鄙下作嗎?
越是缺愛的孩子,長大後越是對愛敏感,越是容易對曾經得到的善意念念不忘。
可是,這最終往往會害死他。
慕子翎走在青石路上,單薄的衣衫根本無法抵禦夜風的冰冷。
他不得不停下來,掩嘴悶悶地咳嗽。
“鳳凰兒......鳳凰兒......”
小鬼們怯怯地跟在他身後,輕飄飄地叫他。
慕子翎不答,直到實在忍不住,才有腫脹慘白的指頭伸出,小心翼翼地去扯慕子翎的衣角:
“餓了......鳳凰兒......”
“滾開!!”
誰知慕子翎驀然大怒,一手拍開拉住他的小鬼,一雙優美上挑的眼睛此刻通紅一片,布滿了血絲,襯著左頰上的血痕更顯得尤為可怖。
陰魂們看到他此刻的模樣,倏然間全散了,最後一個小鬼也屁滾尿流地跑了。
然而慕子翎胸腔微微起伏,全身都輕輕顫抖。
靜了半晌,他才倏然詭異地微笑起來,像想起了什麼可供消遣的趣事,拍掌道:“古叔古叔,出來陪我玩玩吧。”
小巷中,寂靜一片,黑暗中毫無反應。
慕子翎臉色微微變了,冷聲又斥了一聲:“古叔!古叔不喜歡我了嗎?”
無聲半晌,如墨粘稠的黑暗裡才緩緩浮現一張慘白的陰魂的臉,一身血跡的雲燕宗親惶恐地望著慕子翎,剛一現身便跪地不停磕頭:
“饒了我罷,子翎,叔叔對不起你,叔叔已經死了......!”
然而慕子翎走過去,一聲不發就擰斷了這隻遊魂的頭顱,慕子翎一邊踢他的腦袋,一邊輕聲說:
“但是像古叔這樣的壞人,也想去投胎嗎?”
他隨手劃亮一道藍色的火光,陰魂的魂魄便痛叫著被燃燒殆儘,徹底煙消雲散了。
再不可能輪回。
慕子翎微笑起來,又冷冰冰地問:“吳姨,吳姨在嗎?”
他的聲調輕鬆平常,好似無聊找人說話那般自若,但聽在鬼魂們的耳中簡直可怕得猶如滅頂之災。
慕子翎平常極少笑,大多數都是喜怒不辨、冷嘲熱諷的。但真正當他心情不悅時,就是所有陰魂大禍臨頭的時候。
他會把所有雲燕王室召出來,隨便打殺折磨,嬉笑著焚儘他們的魂魄,讓他們連輪回轉世也不能。
鬼魂們與宿主神魂相係,惡鬼魂飛魄散,對慕子翎其實也有反噬。
然而慕子翎像從來感受不到限製一般恣意妄為。
“你瘋了......”
一個雲燕的得寵嬪妃死死盯著慕子翎,灰飛煙滅前尖叫道:“你瘋了,慕子翎!你的下場會比我們更淒慘,你永世不得安寧!!”
慕子翎捂著心臟處,已經嘔了一地的血,然而他卻顫抖著要燒光一個又一個惡魂,臉上帶著惡劣的笑,哆嗦道:“......十三姊,十三姊在哪裡!”
他心肺痛苦如攪,已經寸步難行,靠著冰冷的牆壁才站得住,眼神卻是陰鷙至極,愉快至極,仿佛在做一件痛快萬分的事情。
阿朱察覺到不對,緩緩攀上慕子翎的脖頸,以詭異的豎瞳靜靜地望著他。
慕子翎一動不動。
阿朱的鱗片是冷硬的,軀體是冰涼的,但是它就這麼以柔軟毫無溫度的蛇身纏著慕子翎,輕輕地以信子去舔舐慕子翎臉頰上的鞭傷。
好似無形的安慰。
“已經不疼了。”
慕子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