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去過赤楓關,就齊了。”
慕子翎將紙幣燒完,又在那灰燼麵前無聲地叩過三次頭,神色平靜而冰冷地站起了身。“......墮神闕,就在赤楓關以北不到十裡的地方。”
“好,也好,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年輕人的黑靴十分不恭敬地蹬在金色佛像上,那佛像已然破敗斑駁了。他以一種十分輕快的語氣說:“隻是你需想好,墮神闕作為無間的入口,一旦毀去,雲燕能召養陰魂的血脈就將徹底斷絕了。”
“這正是我活著的意義。”
慕子翎撫著腕上冰涼的阿朱,喃喃說:“血脈的源頭不絕,雲燕就永遠不會‘滅國’。”
慕子翎曾讀過一句話,不知是誰說給他聽,或是在那本書中看到的。
它說:“人活一世,悲哀苦痛,微如螻蟻。但倘若做過什麼事,讓後來者都不必再受如此苦痛了,這一世就有意義。”
說來難堪,慕子翎沒有讀過許多書。連四書五經都是十四五歲之後才看完的。
他不像慕懷安,有專門被指來的先生教導識字,連認字書法,都是他七八歲了才跟著烏蓮宮的小奴們跌跌撞撞學會的。
但這句話慕子翎見過一遍之後,就永遠記在了心裡。
“你知道你即將麵對的是什麼麼?”
年輕人問:“我希望你已經做好了準備。”
慕子翎輕笑著,點了點頭,說:“是。”
我早已明白做“那件事”的後果,但在準備它來臨的日子裡,我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恣意地活過了。
沒什麼遺憾。
他燒完了冥紙,又靜默地注視著火苗逐漸熄滅,而後便轉身走出了荒廟。
年輕人注視著慕子翎的身影,想,他當初第一次見到這孩子的時候,還是在從雲燕到江州的船上。
那樣孤獨而美的小人,一個人抱膝蜷船篷的角落裡,心事重重,又沉默安靜。
轉眼,竟已過去了這麼多年。
真是闔眼煙雲洪荒舊,千載已竊君未歸。
年輕人孤獨地坐在佛像上,緩緩摩挲著拇指上的漆黑冷戒,微微露出一個輕笑。
......
梁成,明鏡堂內,雲燕王族被束縛著雙手,跪在堂中。
從將雲燕收納進梁成國土板塊以來,這群雲燕貴族一直極不安分。
從前也就算了,此番秦繹將親自出征,必須保證後方無虞。將他們收拾妥帖了再走。
“雲燕宗室保留,王族分賞爵位。”
秦繹踱步在堂內,漫不經心問:“除了從雲燕國改名為雲燕郡外,一切照舊——你們究竟還有什麼不滿?”
數名跪著的王室貴族滿麵冷淡驕矜之色,雖已淪落到階下囚了,但該擺的架子還是一點沒少。
他們知道秦繹對慕懷安的心意,恃著這點恩寵,便放肆大膽起來了。甚至反複在秦繹的底線上試探。
“我們要立自己的王。”
一個王室之人從隊列中出聲,道:“懷安殿下及先王過世後,按規矩,需由烏婭親王繼位——我們不要你們的梁成人做郡主!”
“烏婭親王?”
秦繹好笑問:“就是那個年愈過百,口齒不清,還要靠每日一碗百日嬰兒的心頭血吊住性命的老親王?”
秦繹歎了口氣,神情中顯出一種悲憫和冷嘲的意味:
“實話告訴你們,倘若不是看在你們奉他為最高親王的份上,孤早已送他上黃泉路了,還想當雲燕郡主?那是癡心妄想!”
雲燕作為中陸最小的一個彈丸之國,地方不大,規矩卻多得很。
什麼血統宗親的排位,祈福祭天的禮節,不同身份可蓄養奴隸的數量......有時候秦繹聽著,都覺得他們這麼多年的貧苦落後不是沒有理由的。
他們真該慶幸那深林之中的毒瘴和複雜地形救了他們,否則雲燕早就應該滅國了。
“你一個外族之人,憑什麼插手我們雲燕的規矩?”
起先發聲的那名雲燕人咄咄逼問道:“梁王陛下,您與我們的太子是至交,但即便如此,您也沒有資格插手我們雲燕的內政之事!”
“內政之事?”
秦繹都要笑了:“你知道什麼叫‘亡國’麼?國都亡了,還同孤談內政?你們應當慶幸懷安是雲燕人,否則——”
他的目光在堂前的雲燕貴族身上一一掃過,微笑卻飽含威脅道:“孤最不喜歡的就是彆人試探孤的耐性,像你們這樣不識好歹,恐怕孤遲早要教教你們梁成的律法。”
“......”
堂上雲燕貴族們的臉色皆是微微一白。
“還有什麼要說的麼?”
秦繹百無聊賴在堂中踱了數步,漫不經心問:“沒有就這樣定了。再有何不滿,輕者沒收封地,廢爵貶為庶民,重者處死。有什麼特彆情況,再誅九族。”
明鏡堂上靜默無言,一時落針可聞。
“秦繹......”
良久,終於有一名雲燕少年忍無可忍,憤怒到發著抖道:“你太殘酷薄情......你是太子的摯友,如何可以這般對我們......!”
他雙目充血到發紅地注視著秦繹,秦繹卻絲毫不為所動,甚至十分好整以暇地問:
“孤怎麼了?”
“不準你們養人畜、用平民的命供養你們高貴的‘王族血統’,還不準你們扶持一個將死的老親王上位?”
秦繹笑道:“如果你說的是這些,那孤就是這麼‘冷酷薄情’地治理著梁成的。”
“你替懷安殿下報仇,為什麼要亡了雲燕!?”
像憋悶在心裡太久,那少年終於忍不住將這疑問爆發出來:“你俘虜公子隱,卻不殺他,錦衣玉食地養在宮裡,這就是你替太子殿下報仇的方式嗎!”
“反倒對我們......”
那少年胸腔劇烈起伏著,憤恨道:“對我們這樣苛刻......殺幾個下賤的奴隸怎麼了,能為高貴的親王付出生命是他們的榮幸!我們有什麼錯!!”
眾人頓時都目光灼灼地注視著秦繹,雖然沉默,但顯然這也是他們的不滿之處。
秦繹點點頭,卻像終於等到了什麼。他緩緩踱到那少年麵前,一字一句說:
“你以為誰想管你們。”
“你以為是我亡了雲燕麼,不,是你們自己。”
秦繹道。“沒有梁成的大軍,你們遲早會死在慕子翎的鬼兵下。但沒有慕子翎,還有比你們強大數倍、且對你們虎視眈眈的諸侯各國!”
他像一個高高在上的神祗般俯視雲燕王族,每一句話都落地有聲。
半晌,沉默中,秦繹稍稍彎唇笑了一下,緩聲說:
“你們應該感謝孤——因為孤會讓你們的雲燕子民過上比從前更好的日子。”
“梁成作為中陸最強盛的諸侯國,在過去,哪怕你們王室貴族想要過來當一個普通庶民,孤都不會同意。”
“——而現在,你們能待在這裡,是多虧了懷安,是不知幾世修來的福分能和他同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