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慕子翎到江州的時候,是十六天中的最後兩天。
秦繹還沒有趕到,大抵是因為那夜順著溪流,找錯了方向。
他看著這車水馬龍的江州,一切,都好像還和八年前一樣。
繁花似錦,人來人往。
大街上有人賣杏花,也有人吆喝著,“甜豆腐腦要不咯——”
慕子翎走到自己曾經買過糖葫蘆的地方,那個巷口依然在那裡,隻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已經沒有那個杵著木棍的小販了。
“公子公子,要掃晴娘嗎?”[*注1]
慕子翎站在街邊,一個撐著小傘孩童拉扯他的衣袖,仰頭問他。
剛下過雨,地上還有一小窪一小窪的積水沒有乾。
孩童的傘上掛著許多雪白小人,用稚嫩的手筆畫上了眉眼,笨拙地對著每一個人笑。
慕子翎從懷中拿出一錠銀兩,放在孩童手心:
“要一個。”
孩童便很開心,欣喜地不住說:“謝謝公子,謝謝公子。”
“在雪布裡麵寫上等待的人的名字,下次下雨之前,他就會來!”
見到慕子翎的神色,那孩童笑起來:“很靈哦。”
慕子翎看著他,這孩童約莫還不到六七歲,隻比慕子翎的膝蓋高出一點點。
他不由問:“你這樣小,出來家裡人不擔心嗎?”
“我爹生病啦。”
小孩笑著說:“他從前在這裡賣糖葫蘆,但是去年腰痛得厲害,就不能來了。我來賣掃晴娘,替我娘補貼家用。”
慕子翎怔神看著他,突然有種奇妙的光陰回溯感。
在好多年前,他也隻有八-九歲的時候,也曾經站在這裡,警惕又好奇看著巷口。
他問那個賣糖人的小販,“西湖怎麼走”。
而今時光漫漶,他再一次回到江州,一切仿佛還都在這裡,一切又仿佛早已改變。
他看著這賣掃晴娘的孩童把東西遞給他,而後背著小傘,哼哼著童謠走開,接著去詢問下一個遊人。
在慕子翎周遭,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塵世眾生。
長街上,有剛開籠的包子香甜蒸氣;有湯麵上撒著一把桂花乾的湯圓米酒;有下了學,嘻嘻哈哈打鬨著的孩童。
這真是很好的世間,慕子翎想。
他笑了笑,接著往長街前頭走去。
在城頭,種著兩棵高大參天的樹,抬起頭,就能看見滿城飄舞著的繁花。
秦繹還沒有來,慕子翎決定等一等他。
他在一間客棧打尖兒住下,進去的時候,掌櫃的笑問他:
“公子,來看花燈呀?”
慕子翎不知道那是什麼,搖搖頭。
掌櫃說:“我們盛泱每年二月二十三,都要辦燈展。就是今日。有許多遊人特地趕來,就為了這一天。您晚飯吃完,得了空,去看看?”
慕子翎沒想到一生末了,還能趕上這樣一天。
安頓下來後,他便站在窗前,打開窗,也算瞧瞧熱鬨。
星辰初顯之時,果然街邊開始掛起華燈。
而每一盞花燈上都還寫著名字,似乎帶著表達傾慕與祈願的意味。少年少女們成雙結對,在街麵上攜手同遊。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注2]
盛泱的江州,從來都是這樣一個鶯飛草長,爛漫如春的城池。
每一個在這樣的江州相遇的情人,都是一種幸運。
“公子,下來買一個花燈呀。”
瞧見在樓上的慕子翎,對麵街上的小販笑著招呼他:“我給您打折!”
慕子翎一怔,有點猶豫,但遲疑片刻後,他還是走下了樓去。
“這個多少錢?”
慕子翎指著一盞畫著荷花的藕色燈籠,輕聲問。
“五個銅錢!”
小販比了個手勢,笑著說:“您真有眼光,這是我做得最漂亮的一盞燈。”
慕子翎付了錢,小販又問:“您要寫字嗎?”
“有什麼願望,寫在燈上,放出去,神如果看見,就會幫您實現的。”
慕子翎一笑,覺得盛泱真是一個充滿著祈願和幻想的國家。
他接過攤邊的毛筆,在上頭寫了他娘的名字。
他想,當初他娘親來到這裡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趕上這樣的“燈展”。
如果趕上了,她大抵不會寫他父王的名字,而是祈願,來生與那位琴師再結良緣。
慕子翎拎著燈盞,順著街巷慢慢往前走。
除了掛燈,街邊還放著許多竹傘。
絢麗鮮豔的,每一個看上去都極漂亮。
他路過花樓,裡頭有甜膩脂粉的香氣,隔著珠簾,有傾城之色的小妓娘彈著琵琶,一麵笑,一麵講盛泱的神話。
軟糯的江州小調,令人忘卻煩惱的吳儂軟語。
慕子翎站在門前聽了一會兒,聽見她們說:
在千年之前,世間曾有過神。
其中一位,與無間的冥帝交好......[*注3]
而就在這麼靜站了一會兒的功夫,一枝白玉蘭突然從閣樓上輕飄飄落下,正砸在慕子翎額頭。
慕子翎一怔,抬頭,隻見閣樓上有一個輕扇掩麵的青衫女子正看著他,露出一雙眼睛裡水波瑩動,仿佛含著說不出的笑意。
她旁側還有幾個同伴,一見慕子翎真的抬頭,不由登時嘻嘻哈哈鬨作一團,越發要將她推出去,好叫慕子翎看到她。
花展這一天,有情人的少年少女們結伴而遊;沒有的,則站在閣樓上,等街邊哪位公子路過。
看見合眼緣的,就可以將手中花枝拋下,如果砸中,對方也有意,就將花枝撿起,彆在前襟上,結一段良緣。
而慕子翎今年十七,正是最好的年紀。
他站在那裡,縱使烏發成霜,卻依舊有著舉世無雙的風華。
清幽冷淡,矜傲明亮。
後來,慕子翎自然沒有將那枝白玉蘭彆在前襟上。
他把白色的清幽小花拾起,好好地放在一顆圓潤乾淨的石頭上了。
逛到深夜,慕子翎原路走回,在客棧歇下了。
這是他生命中的倒數第二天。
第二日,秦繹還是沒有來。
慕子翎隻能再等他最後一天了。
他並不著急,但秦繹未免太慢了一些。
吃過早飯,慕子翎去了茶樓。
還沒有到初夏,江州今年的蓮蓬尚未出來。
慕子翎便去奇珍市,花高價買了幾隻從彆地運過來的。坐在茶樓的桌案邊慢慢地剝。
陽光從放下的卷簾裡照進來,斑駁地落在他的案麵上。
慕子翎擱在上頭的手指伶仃而細長,每一個骨節都漂亮分明,單隻是瞧著這雙手,就有種纏綿多情的意思。
慕子翎剝著剝著,有點走神。
如果來得及,他是想“再見”秦繹一麵的。
隻是不知道秦繹趕不趕得上。
從早上坐到下午,接近黃昏了,才終於有了些動靜。
進城的城門口處起了很大的騷動,似乎有一隊人馬闖了進來,發了瘋似的挨個找人。
他們將街邊的每個人捉住,看他的臉,不是,再換下一個。
有人被嚇著了,要去報官。
慕子翎看著那些朝衙門跑去的人,想,秦繹不應當鬨出這麼大的動靜的。太張揚了。
——但秦繹循著痕跡,當他終於發現慕子翎是要來江州的時候,心裡陡然升起了種極其可怕的感應。
哪裡還顧忌得上什麼。
他似乎預感到了即將發生的事,怕自己來不及阻止。
在慕子翎走出那一步之前,他豁出命也要將他攔下來。
慕子翎站在樓台上,遠遠地望著秦繹。
許久未見,他變得蒼老了許多。看上去好像有二十七八了。
大抵是奔波千裡的緣故,麵頰上有難以掩飾的風霜和困頓,衣衫微皺,眼睛裡滿是血絲。
但放在人群裡,依然打眼得很,一看就不同於凡人,有種王孫貴族的氣質。
他始終和當初救慕子翎的那個少年很像,有著當初十五歲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