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楚淵站在庭院中,仰首望著院中的碧蘿樹。
夏天一到,樹木就越發青翠起來了,枝葉也抽芽繁盛,茂密得像一頂冠蓋。
清風徐過,響起一陣“嘩嘩”聲,也帶起觀星師雪白的衣角。
悠悠揚揚的,院中還傳來餘音嫋繞的古琴聲。
“上一調中部,彈漏了三個音。”
然而,蒼白虛弱的觀星師倏然開口,對身後那彈琴的人說道。
言晉一怔,手下意識一僵,調子也亂了起來,不如方才沉靜自若,像個騎馬走在街上、突然瞧見心上人回首望來的少年郎。
楚淵歎了口氣,果不其然,下一刻言晉還沒來得及跳開,那烏沉色的檀木琴就溢出渺渺的金繩,纏繞著從言晉小腿爬上,一直纏到了他的脖頸,將銀麵具的少年緊緊束縛住了。
“——師父!”
言晉隻得喊:“我、我知錯了......!”
楚淵的容色是蒼白的,一隻火紅的小狐狸一直圍著他,在他雪白的衣角邊饒來繞去。
楚淵咳嗽著慢慢走過去,看著自己這愈來愈高,眼看已經是個眉目淩厲,五官棱角初露鋒芒的少年了的小徒弟,歎氣道:
“有邪能探取人的雜念,若你的心不淨,就會束縛住你。”
他目光停留在被扭捆著摔倒在地上的言晉身上,輕聲問:
“你又在想什麼?”
言晉梗著脖子,道:
“......徒兒什麼也沒想......!”
楚淵垂眼,眼神沉靜地看著他。
言晉完全不敢與楚淵對視,默了半晌,暼過臉,悶悶道:“我在想七師妹......嘶!”
金色的鎖鏈將他又纏緊了幾分,懲罰一般地,磨得少年覺得皮都要破了——
“說謊。”
楚淵道:“有邪知道你有無誑語。”
“真、真的是在想我們師門裡的人!”
言晉咬牙道:“師父疼疼我吧,徒兒的筋骨都要被折斷了......”
有邪,是楚淵贈給言晉的五弦琴。
傳說可以淨心——其方法十分簡單,彈奏者心中一起雜念,則被無形繩索纏繞,直到誠懇反悟,認真懺悔,才會被解開。
言晉簡直恨死這把五弦琴了,每次他心裡想著楚淵的時候,這東西都會冒出來將他五花大綁,不可謂不煩心!
遲早有一天,他必把這東西摔斷不可!
“師父......”
帶著銀麵具的少年再一次低聲請求:“我知道錯了......”
言晉待在楚淵身邊已經快十年了。
在他還是一個無家可歸,蹲在街頭與狗搶食吃的流浪兒的時候,楚淵就將他帶回了觀星閣。
給他梳洗沐浴,換上乾淨的衣服,讓他從此跟著自己。
看到從小帶到大的徒兒這樣哀求自己,楚淵隻能輕歎著,一拂衣袖,有邪的金繩頓時散溢開來,恢複言晉的自由。
“你長大了。”
楚淵輕歎著,抱著跳到他懷裡的小狐狸,低低道:“我是不該留著你了。”
小狐狸的橙紅皮毛溫暖柔軟,被楚淵一下下撫摸著,舒服得眼睛也眯起來——
“尋常人家的少年像你這麼大是不是都該成家了?”
楚淵微笑說:“有喜歡的女子沒有?明年,我為你挑一門合適的親事,就出閣去吧。”
“師父......”
言晉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發展,慌忙去抓楚淵的衣褶:“不——我不離開師門!我永遠留在這裡......”
“留在這裡?”
楚淵卻一笑,低歎道:“這裡有什麼好......不過是一個金色的華美牢籠罷了!被困住的人有我一個就足夠,何必還要搭進你來?”
此時言晉已經站起來了,十九歲的少年郎,身量已經高於了楚淵。
這樣麵貼麵站著的時候,他幾乎讓楚淵抬高手才能觸碰到。
久病虛弱的少閣主笑起來,在他額頭上點了點,低道:
“長得這樣高了,怎麼不長心思?儘說傻話。”
楚淵的衣袖從他的指間抽出去了,言晉呆呆站在原地,仿佛有許多話哽在喉嚨裡,吐也吐不出來。
過了好久,他才意識到楚淵已經離開。
他抬頭,隻看見一個白衣人抱著九九,沒有回頭的虛糊的背影。
......
一夕台,觀星閣弟子專有藏書樓。
言晉出示了他代表楚淵弟子的玉質令牌,走進有著浩瀚藏書的樓閣。
那些門外的守衛看到言晉的令牌時,眼睛裡流露出了一閃而過的羨慕——
誰都知道觀星閣的少閣主楚淵,是名揚天下的人物,能得到他的片語指點,是多少占術士做夢都想的事情,而這個少年卻可以與他朝夕相伴!
言晉對這目光卻有些煩悶,他在很久以前曾習以為常過,但是後來卻越來越不高興——
他不願意活在楚淵的羽翼下。
一夕台他已經來過很多次了,言晉幾乎對其中百分之三十的書都了如指掌。
至於剩下的百分之七十,大抵還需要少年用十年到二十年的時間才能讀儘。
“言哥兒又來啦?”
角落裡,看守書的老婆子遞給言晉一盞燈——是完全封閉式的,以防止起火走水。她用微微沙啞的聲音讚歎:“您是觀星閣裡最常來這裡的孩子了。”
閣內散發著一股常年不見日光的黴味,有些木板踩上去還會“吱呀”作響。
書架是深黑色的,高至二三十尺,有時候要搭梯子才能取到頂端的一本書。
“嗯。”
言晉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低低道:“閒著也是閒著,不如過來看看。”
他一個人走在寂無一人的閣樓內,秉著燭盞,手指從那斑駁發黃的書脊上掃過。
觀星閣是不少富家子弟偷閒混日子來的地方,縱然這裡有著百萬量的藏書,卻幾乎沒有人來好好看過。
言晉早些年年少輕狂,不懂事,總以為在功課上做得好,會叫那些富家子們看的起他,不給楚淵丟人。來這裡讀了許多書。
可後來他才漸漸明白,功課的排榜上即便他占到了第一,那些出身優渥的同門們依然看不起他這個“楚淵從外頭撿的”。
“你沒有給我丟人過。”
楚淵也曾告訴他。
那時他正淡淡地翻著書頁,言晉鼻青臉腫地坐在他身邊。
“真正親近的人,是不會在意你出不出眾的。”
見他一副做錯事,低頭不吭聲的模樣,那雙柔軟冰涼的手輕輕放在他頭頂,揉了揉。低啞溫和的嗓音則響起在耳邊:
“我帶你回來,隻希望你快樂,健康,和自由。”[*注1]
那時他們還在思南山上,言晉記得書房裡楚淵桌邊的窗戶是開著的。
他起身,彎腰將手放在自己頭頂時,那冊被楚淵擱在桌麵上的書就這麼攤開著,讓溜進來的清風吹拂著翻過幾頁——
真是說不出的愜意和安寧。
那一幀畫麵,就好像化作了一塊琥珀,永久定格在了言晉的記憶裡,每次一想起,言晉都感到仿佛置身黑暗的自己看到了光。
“雲華十五年......”
此時,一夕台內,言晉喃喃著,再一次湊低了身子,如往常無數次那樣,挨得很近地去看那書架上的書。
他的麵具很礙事,常常不留意就遮擋住了視線,不能很方便地看清事物。
但是言晉隻扶了扶銀麵,寧可忍受這種不便,也沒有將它取下來。
——他不敢叫任何人看見他的麵容。
包括楚淵。
晦暗的一點點光線從高處的窗戶漏進來,照在書脊上。
空氣中有漂浮的微沉上下飛舞。
“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