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你平日裡怎麼總是很少說話?”
回去的路上,銀止川問西淮:“明明你有許多想法,說出來可以叫朝堂上那些老頭子驚掉大牙,但是從來不顯露分毫。”
就好像你看著一個人坐在那裡,安安靜靜的,以為他平平無奇,除了一張臉讓人在經過的時候想多看兩眼,其餘的也沒什麼過人的地方。
但沒想到他其實心中有一方彆樣的天地:世間萬物、星辰軌跡、時光洪流,萬千經綸都收於一心。
看似的風平浪靜下,實則是風起浪湧,驚濤拍岸。
“沒什麼好說的。”
西淮淡淡瞥了他一眼,問:“說出來做什麼?賣弄所學,享受旁人驚羨的目光嗎?”
銀止川一頓,認真想了想,然後失笑道:“這也有道理。”
“不過我見朝堂上那些酸不溜秋的文臣,總是時常要掉一掉書袋,說一兩句彆人聽不懂的晦澀之語,然後再搖頭歎氣一番,感歎旁人粗魯無禮,世風日下。好像隻有這樣才能襯托出自己的才華出眾。”
“要靠列舉自己看過的典籍書本來證明學識,本就是讀書人的悲哀。”
西淮淡聲道:“你瞧過的每一本書,記過的每一句字句,都早已融入了你的言行中,與你這個人合為一體。你說過的每一句話中都有你讀過的書本的影子。若還需要讓彆人從列舉的書單中明白你是看過這些書的,不是很可笑嗎?”
銀止川一怔。
“西淮......”
他失笑道:“你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我越來越覺得你有趣了......如果把你帶到朝堂上,和那些老古板說話,指不定要把他們當場氣昏過去。”
“我不喜歡傳統意義上的‘讀書人’。”
西淮卻略微蹙眉,輕聲道:“以前我父親想過當一名教書先生,在小鎮上開一家書館。但是那個鎮上有另一個老先生也做教書先生,滿口的之乎者也。”
那名老先生記過許多古文,張口即是生僻的詞句。
這些句子原本也沒有那麼生僻,叫人大概理解理解意思還是沒問題的。有問題的卻是那位老先生時常喜歡亂用典故和詩詞,故意將很簡單的句子寫得佶屈聱口,晦澀難懂。借此來賣弄自己的淵源學識。
西淮父親認為,最好的文章就是將最深奧的道理講得垂髻小兒也看得懂,用最少的字數講最多的含義。
大道是化至繁為至簡,在一粒塵埃裡,描繪出三千世界。
可是他這麼想,就總也沒有那位老先生在滄瀾鎮上的名氣響亮。
西淮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很討厭故弄玄虛江講話的人。分明是自己講不清語義,用錯了典故,偏偏埋怨彆人理解不了他深邃的思想。
這是西淮第一次,對這個世界的正派道義生出反叛心。
“接下來......你是同我一起,還是先回府?”
出了驚華宮,銀止川問西淮。
西淮一頓,問:“你要去哪兒?”
銀止川皺了皺眉頭,答:“去禦史台。”
說出這三個字對銀止川來講著實有壓力,因為他與林昆相當不對付。
一個是文官之極,一個是武將之峰,一個最看不慣世家子放浪形骸,一個浪遍星野之都無拘無束。
怎麼看也不是能處到一道兒去的人。
但是現在銀止川沒辦法了,他隻能去找林昆——
莫必歡手上有禮部,欽天監,以及朝堂上無數想要巴結的文臣,但是銀止川這邊隻有楚淵,沉宴,和左支右絀的觀星閣。
他必須拉攏林昆,讓他穩住禦史台那邊的勢力,甚至爭取到部分底層、不得誌的文官的支持。
因為生性孤傲,林昆同這類位卑言輕,但內心熱忱的諫臣關係極好。請他們加入,來為君王做些事,他們因當不會拒絕。
西淮想到那天在秋水閣見到的那人,深青官袍,人如溫玉,清俊雅致到了極點。
他點點頭,同銀止川道:
“我與你同去。”
此時還未到酉時,林昆自然還在禦史台處理公事。
其實到了酉時,林大人也很少有正常散值的時候。他在禦史台幾乎乾著所有人的活兒,莫必歡一黨為了將林昆攆出禦史台,不僅不幫忙做事,暗中不給林大人使絆子就謝天謝地了。
但是今天銀止川等人去的時候,禦史台正遇到一場小小的紛爭。
“是誰做的!”
一名小仆站在廳堂外的小彆院中央,怒極喊道:“你......你們大膽!”
廳堂中央躺著一隻臟兮兮的狗,毛發淩亂,滿身汙跡,可憐巴巴地蜷縮在眾人的目光下。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覺得驚懼。
狗的身體和四爪下壓著幾塊油紙,上麵還寫著:八齋坊的字樣。
“你們竟敢......”
小仆指指狗,又指指油紙,手指發顫,顯然已經氣到了極致:“太欺負人了!你們......我要稟告聖上,將此事查個清楚!”
禦史台的其餘官員也站在院中,但是都麵麵相覷,誰也不說話。好像此事與自己無關一般。
——但是他們心裡又都知道,這事誰都參和過了,分明就是一場心照不宣的排擠。
“算了。”
對峙半晌,一個聲音低低的輕聲說:“不過一包玫瑰釀筍。”
小仆猛然回頭:“公子!”
被喚作公子的那人,正站在人群的對立麵。
他隻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周圍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好似與周遭格格不入。
“這怎麼能算了?”
小仆道:“李公子每日那樣辛苦,特地去八齋坊捎來的小食......他們、他們竟偷了拿去喂狗!”
可憐巴巴的流浪狗被突然點名,又縮了一下,動也不敢動。
林昆輕歎了口氣,這場鬨劇已經耗費他許多時間了——
半個時辰,足夠看七八卷案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