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銀止川聽西淮同自己說每一句話都很樂意聽。
當即道:“好啊。你講。”
然而西淮默了默,看著空寂的庭院半晌,突然道:
“算了。”
“嗯?”
“不講了。”
西淮說:“沒什麼好講的。”
“......”
銀止川說:“隨便說說也行。”
西淮搖頭,平聲說:“都是不高興的事,講起來心裡也變得不高興了。”
“哦......”
銀止川隻得道:“那好吧,不講了。”
“隻是每一個人心裡都有段很好的日子,卻不知道最好的日子都是有限的。”
西淮說:“往往過完了......就沒有了。”[*注1]
銀止川沉默地看著他。
就是這樣,西淮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有一種自內而發的抑鬱氣質。不知道他經曆過什麼,見過了什麼,好像從此就對世間的山川煙水都再無興趣了似的。
就好比一個人的心是死的,那麼他看花便會想花終會凋謝;看水便會想水終有儘頭;看再繁華不過的良辰盛景,在他眼裡,也不過百年後的斷壁殘垣。
“小時候,我曾聽過一首童謠。”
長久的沉默中,西淮隻極輕開口說。
“秀才郎,秀才郎。父子乘車入學堂。
三年書,十年功,馬車載回狀元郎。”[*注2]
白衣人緩緩地念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童謠,曲調婉轉低回。
他並不看銀止川,隻是看著眼前空蕩寂寥的庭院。聲音也低緩,就像一隻徘徊不去的雀,在偌大靜謐的院子中低低的飛著,讓人心頭憑空生出一種眷戀與輕柔。
“這是我爹唱給我聽的。”
西淮輕笑了一下,在銀止川的目光中說,“那個時候他總是在我寫字的時候坐在一旁看。我一困倦了,他就念給我聽。偶爾夏天很熱,他也為我趕扇。......我們家後來搬去的那個小鎮,是很偏遠貧窮的,總是有許多蚊蠅。我想,他是很希望我出將入相,考取功名的罷?”
甚至當初從西淮學識字的那一天起,葉清明就在門口栽下了一棵樹,說“此樹此樹快長,待樹長成,亭亭如蓋;我兒也必學成長大,君子如玉。”[*注3]
但是他永遠也不可能看見西淮出將入相的一天了,西淮想,他倒在自己親手種下的那顆枇杷樹下,血濡濕了泥土。
甚至西淮也沒有如他所願那樣長成君子,而是成了以身體與容貌吃飯的小倌。
白袍人臉上浮起一抹嘲諷的笑。
所以他總是不開心,他想要的,他珍視的,他念念不忘的一切,都已經沒有了,自己也成了這樣一幅麵目全非的模樣,他怎麼還開心的起來?
要問當初念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心頭掛,便是人間好時節”的葉逐顏,你以後會變成小倌,以在男人身下輾轉承歡為生,你會怎麼辦,他大概隻會茫然地望著你——
因為這是葉家小公子想也想不到的。
“你不是問我為什麼總不開心嗎?”
西淮啞聲說:“因為我身體不好。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就會想到許多煩心事,想我為什麼會變得這樣身體不好。想得久了,就難免有許多憎恨的人,盼望他們同我一起下地獄,也變成我這樣。久而久之,就不愛笑了。”
銀止川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的關鍵詞,“憎恨的人”,這在從前他從未聽西淮提起。
然而還未等他來得及發問,西淮就倏然站了起來,如他剛才靜靜坐在台階上看月亮一樣淡漠無情地,徑直離開說:
“算了。今天聊的已經夠多了,改日再說天吧。”
“......”
銀止川有點不舍得,問:“那我送你回去?”
西淮搖頭:“不必了。”
他的房間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大概一盞茶的工夫就能走到。
銀止川看著他轉身離去,白衣人行走在融融的月光下,且行且低吟道:
“秀才郎,秀才郎。
父子乘車入學堂。
三年書,十年功,
馬車載回狀元郎。
......”
銀止川其實想說,雖然你覺得自己過得不痛快,也不如意,但是你不知道你對於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如果沒有遇到你,我也許還會是那個放浪不羈的鎮國公府少將軍。紈絝風流,迷惘不甘。人人都羨豔我顯赫的出身,卻不知道這顯赫家世也如牢籠,困著我不能離開分毫。
是你讓我肆無忌憚地承認自己的心,是啊......我恨他們。
如果君王故國待你不公,那麼你也是可以恨它的。
你不知道這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麼......
銀止川笑了笑,歎出一口氣。
從遇見西淮至今,他已經改變了太多啊......
***
數天後,銀止川應邀參與一場紈絝們的集會。
據說是與關山郡旱情有關,邀約銀止川的那人還特地囑咐銀止川,可以帶點值錢的物什去。
銀止川想著也許是這群整天無所事事的紈絝們想做做戲,募捐一些錢財等等,捐給關山郡的災民。
於是就令府裡的管家隨意準備了些金株銀器——
然而直到他去了,才發現自己對這群公子哥兒真是不夠了解,也為他們的智商歎為觀止。
“渡生白玉璧!”
“盼兮美人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