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女抬起頭, 有些驚異地望著他,又很快將眼簾垂下去了。
這是一位很不錯的主人。
他很仁慈,不會隨便鞭打營地裡的女奴,更不會用什麼下作的手段去傷害她們, 他甚至很少與她們親近, 多半隻是喚哪一個擅琴曲的過來, 為他彈一曲琴,好令他紓解心緒。
他還有戰□□頭, 不僅士兵們對他畢恭畢敬,連那些金國貴族也待他憧憬而客氣。
於是有些被虜的遼國貴女就在苦難中生出了些幻想。
雖說這位郎君並不英俊——可她們也沒有資格挑選什麼俊俏郎君了呀——他到底還是身份高貴,又年輕溫柔的,尤其他還那樣尊重她們這些可憐的女子,如果能長久留在他身邊, 真是極好的一件事。
有些可憐的貴女就當真這樣愛上了異國的征服者,說不準這個撥弄琵琶的美人也生過這樣的心思。
可他用溫和的語氣問出了這個問題,就將她心中那些似有似無的情愫殺得片甲不留了:
他是壓根沒有將她看作是一個“人”的, 他也不關心她是不是真有丈夫死在女真人的刀下。從始至終,他甚至都不擔心她離他這樣近,會不會被他這個問題激怒, 而後血濺三尺。
他高高在上,自以為自己應當俯視眾生,是以眾生為棋的神佛。
她垂著眼簾,輕輕地說:“何需禮物, 妾身在營中, 自然視郎君如夫如君。”
完顏宗望看著她的眼神就變冷了。
他並非當真認為朝真公主是個困於兒女私情的人。
但一個心如鐵石的敵人是人人都討厭的,完顏宗望也不能免俗,這意味著他就必須在戰爭間歇的時間裡, 也被迫撕下他沉靜友好的麵具,同宋軍繼續你來我我往地戰鬥。
好在完顏希尹的到來短暫中止了他的愁緒。
貴女抱著琵琶,低頭緩緩而出,菩薩太子注視著她的背影,忽然對身側的親衛低聲吩咐了一句。
完顏希尹看著那兩個手握刀柄出帳的親衛,臉上就很有些驚奇:“她有何罪?”
“無罪,”完顏宗望說,“隻是當死。”
這位女真人當中的智者就摸摸胡須,有些明了地笑一聲:“郎君是為河北憂心之故?”
他坐下來,很是自然地向一旁侍立的奴隸要了一壺熱茶,“我正為此事而來。”
金人雖然從白山裡走出來沒幾年,可他們有的是心機和手段,來應對朝真公主在河北戰線上的銅牆鐵壁。
比如說,邊境上有很多遼人。
說不上他們到底忠於誰,他們的歸屬感太弱,可能不會忠於任何一方,但又樂意為任何一方乾點活。
那些遼人可以肩膀上挑著扁擔,擔著兩擔子的針頭線腦走街串巷,去探查河北防線上的塢堡都修在哪裡,就可以進一步將自己打扮得體麵又精神,坐著馬車進入某座重城。
他們都不是空手進城的,進城後也不會貿然就敲開某一戶的門,總得先在酒坊客舍裡待上幾日,在賭坊豪氣乾雲地灑上一筆錢,再去某位趾高氣昂的歌伎家中,溫柔小意地灑上一筆錢。而後城中差不多的事他就知道了,帝姬來之前這裡什麼樣,帝姬來之後這裡又什麼樣。哪些官員已經鐵了心跟著帝姬走,哪些是杜充時代留下的舊人,又有那些姻親還在排隊苦苦等待覲見帝姬,或者是閉門謝客,對帝姬的河北戰略抱持非暴力不合作態度。
了解了這些,他們還得進一步打聽:那些塢堡都是誰修的?誰出的錢?是帝姬出的錢嗎?是當地的宗族村落出的錢嗎?難道沒人有怨言嗎?就為那小姑娘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真定城外就要建起一座好大的附城?
對了,不是說朝廷的詔書是要建個幾百裡的大寨嗎?這也不對勁啊。
這些噪噪切切的聲音傳出去,像是扔在水麵上的石頭,有些咕咚一聲就沉了,還有些就蕩開了波紋,一層接一層,讓有心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前麵已經花了許多錢,可還遠遠不夠,他們手裡有的是錢,金國的郎君很大方,在花錢上從不吝嗇,甚至承諾他們隻要能辦成這件事,回去後還有更多的錢。
於是他們就抱著匣子,裡麵裝著黃金或是珍珠,寶石或是玳瑁,甚至還可能輕飄飄地根本不放那些俗物,而是一封女真郎君的信,又或者是在上京附近的田契。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他們湊近了官員的耳朵,悄悄說道,“想想看吧,帝姬是鐵了心要同金人打下去,可她一個婦人,難道自己上戰場嗎?死的還不是咱們河北的兒郎?要是彆人,死一千個一萬個也隻是一筆數字罷了,可咱們自家的孩子不能被她送上去呀!”
這話說得就讓有的人猶豫了,於是掮客度其神色,繼續加一把火,“況且若是郎君要咱們替他出頭賣命,背國棄家,那是斷然使不得的!但郎君也不作此求呀!”
聲音就變得更加悅耳了。
郎君要的很簡單,隻要那些塢堡和營寨修得慢些就是。
官員就猶豫,“可帝姬要得急啊。”
掮客一樂,“怕什麼!這事,郎君早替諸君想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