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怎麼也沒怎麼樣, 她就是想冷靜一下。
這絕對也不能怪她,任何人在她的位置上都要冷靜一下。
她的老師說,本來其實也沒那麼信任她一片公心為國, 都是秦檜誇她,誇得既有技巧, 又有感情, 稱得上一個情真意切, 聲情並茂,所以老師願意相信她一把。
她這輩子還真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被劃在秦檜的“自己人”陣營裡。
或者反過來說也很炸裂, 她這輩子也沒想過秦檜會站在她的陣營裡。
當然,看過一點宋史的人都知道,就像汪精衛一樣,秦相爺也是有過仗義執言熱血青年的歲月的, 他那些慷慨陳詞也未必都是為了爭權奪勢搞出來的政治投機。
他年少高中進士,春風得意馬蹄疾, 這個國家最美好的一麵向他張開懷抱, 他有什麼理由不赤誠地愛著它呢?
榮耀美譽,金帛名利,他輕而易舉, 唾手可得,自然意氣風發, 一心想要更上一層樓,向著名垂青史的方向而去——最好是千年之後的人也要記住他的名姓哪!
嗯, 如果這世界稍微玄幻一點, 應該有善於占卜的大巫會告訴他,他的願望是實現了的。
隻不過是另一個急轉直下的方向:在他見識過金人的鐵騎後,他腳下縹緲又明亮的登天梯就碎得無影無蹤了, 而他沒有那個奮力一躍,拚著粉身碎骨也向理想而去的勇氣。
那他就從前半生的雲端裡跌出來了,從他光輝的過往裡跌出來了,跌出了士大夫的賽道,就奔著老鼠的陰溝去,成了比耿南仲更專業的一隻耗子了。
……這個差不多就是“引刀成一快”回滾成“恨未引刀成一快”的經典案例。
總之,一個不熟悉的青年才俊,趙鹿鳴是有可能招攬過來的,但這位秦相爺,人家可不是嬌滴滴的宇文老師,他有的是力氣和手段,除了對上外敵跪得痛快外,敢招到麾下,那真是個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內鬥高手。
要不怎麼她九哥見了秦相爺,恨不得靴子裡藏把小匕首呢?
暫時不敢招惹這號人,也騰不出手去給好大一個禦史中丞扔黃河裡沉到底,至於老師所說的,秦檜嚷嚷著要來河北,她就儘量假裝沒聽見。
九成九是真心作秀,真來了再說。
“我想吃炸油條了。”她說。
王穿雲就一愣,“‘油條’是何物?”
帝姬比比劃劃,“就是麵啊,加點堿,抻長了,放油鍋裡炸……”
定州的工事是要修的。
但前線已經要忙不過來了,靈應軍分散得比麻雀還要散,他們要抓狗大戶是不是與金人結聯,要抓下麵監工的靈應軍士兵是不是收受了賄賂,要抓役夫們的工錢是不是足額發放,工期是不是按時沒拖延。
靈應軍不怎麼擅長抓間諜,狗大戶的把柄他們沒抓到,但是種十五郎抓到了,據說隻是和一群狗大戶推杯換盞,酒酣耳熱時,他釣魚執法,先抱怨了兩句西軍被送到這麼遠的地方,很不高興。
有那等機靈的就沒接話,等著第二天第三天去暗暗打聽種十五郎和帝姬的關係,等從靈應軍那裡打聽出來種家與帝姬有極大交情時,就冒了一身冷汗,想要趕緊同自己那些姻親故舊講一講。
晚了。
已經有更機靈,太機靈,過分機靈的人私下裡和種十五郎接洽上了,表示自己這裡有門路,皇軍托我給您帶個話……
那天非常血腥,彆說是神霄宮的道士們看了皺眉,真定府的狗大戶們看了心驚,有路過城門口的小孩子嚇得哇哇哭,母親去捂他的眼,結果自己一低頭就吐了。
見過了那個場景的內侍跑回去就小聲同儘忠說:“嚇死人了!那是種十五嗎!”
“怎麼不是?”儘忠問,“你當他什麼?”
小內侍就很委屈,“他在咱們帝姬麵前,素來是個傻小子!”
可站在城門下的就渾然不是那個穿得花枝招展,一臉傻笑的少年將軍。
他眼睛裡還是能映出白雲碧樹,一臉的晴空萬裡,他就這麼穿著自己平日裡的舊鎧甲,站在那幾隻被高高吊起的籠子下,打量著往來進出真定城的人。
那籠子在不斷往外滲水,紅的,黃的,腥的,臭的,沿著籠底的邊縫往下淌,下麵圍觀的人就往後躲,聽裡麵人的哀嚎,嚎得沒了力氣,就有力士將籠子放下來,又有很精通刑罰的人上前,看看是要灌些食水,還是要再加一點刑具,好讓他們繼續叫下去呢?
不管是哪一種,都有圍觀的人驚呼,有不忍心的人捂著眼睛走開,還有同籠子裡的人有親舊的,就低聲啜泣。
可連那啜泣聲也趕緊被咽了下去,因為小種將軍的目光已經輕輕掃過來,在人群裡尋找哭聲的來源了。
“他也忒殘暴了些,”小內侍回憶起來,就說,“咱們帝姬豈能見得這樣的慘事!”
儘忠正在那檢查帝姬所用的茶葉,聽了這話忽然轉頭“呸”了他一口。
“你跟著我這麼久了,還是個傻的!”
“奴婢哪裡傻了?那天傍晚帝姬回城見了,就命種十五將籠子都撤了去!”
儘忠臉上的神情就更變幻莫測了。
帝姬坐在馬車裡,對著種十五郎輕輕地歎氣,說:“把籠子都撤了吧。”
種十五郎還很不服氣,“他們對不起帝姬!”
“唉,小種將軍,他們當中也有鐘鳴鼎食之家,祖上亦曾追隨太祖,立過許多功勳,不該受此磋磨……唉,他們哪裡是對不起我,他們對不起的是君父,是河北這許多慘死的無辜百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