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話的是完顏宗望的騎兵, 看起來並不算很從容,當然,任何人經曆過他們經曆的也不可能從容。
天這樣熱, 上京的貴人們要穿著薄如蟬翼的中衣,外加一件輕柔透氣的葛袍,在溪邊樹下席地而坐, 喝一盞井裡湃過的果子酒,愜意地聊一聊他們曾經在白山時並肩捕獵的歲月,以及山中清涼甘甜的山泉滋味。
而他們的妻妾則待在用竹簾隔開熱氣的大屋裡,有那等很威嚴的正妻還可以將兩條胳膊都露出來, 一邊裝模作樣地將一件衣服放在膝蓋上, 做一點並不忙碌的針線活, 一邊聊著兒女未來的前途。
總歸尊貴的人都是各有各的避暑方式, 隻有他們不能。
他們天不亮就要啟程, 穿著一層層的皮甲, 背著易燃的火油,馬上吃喝拉撒,去尋覓一個沒有被宋軍保護起來的村莊。
現在這樣的村莊越來越不好找了,燒過的是已經燒過了, 沒燒過的四麵挖了幾道溝, 馬蹄就很容易陷進去, 他們已經數次遇到過這樣的陷阱,並且折損了十幾個騎兵——那些女真騎兵從馬上摔下來時都沒有死,可他們再派了奸細扮成貨郎,悄悄過來看時,就都吊在了樹上。
“他們不是宋人嗎!宋人不是受過教化嗎?!”聽過斥候回報的騎兵們就憤怒地叫嚷起來,“他們竟然這樣野蠻!”
他們竟然像我們一樣野蠻!
可就像他們叫嚷的那樣, 女真人在對待大宋的士兵與百姓時,已經將他們殘暴的天賦挖掘到了極致,其實想不出更多的新花樣了,他們也就沒有辦法再用更加殘暴的方式去報複這些報複他們的宋人。
這一日並不算成功的襲擾後,他們趕回拒馬河以北的大金地界時情緒就不怎麼好。太陽頂在頭上,他們被曬得嘴唇也乾枯了,身上散發著汗臭與尿騷混合的氣味,有些人身上有傷,血雖然止住了,但黏膩的疼痛依舊時刻提醒著他,那個村莊的民兵射箭時是多麼的果決。
但他們仍然彼此互相安慰,安慰他們所作的一切,以及他們同袍的犧牲都是有意義的:隻要他們不斷地襲擾宋民,宋民就會丟棄他們的故土與城寨,倉惶南下。
這種支撐著精神的東西在看到這一群群的牲畜時,忽然就破裂了。
有人從豬羊的儘頭現身了。
那人原坐在馬車上,穿著樸素但質地精良,輕薄透氣的衣服,一副漢人文士裝束,現在聽到聒噪也沒有起身,而是令車夫緩緩地將馬車趕到了橋邊。
“這是我家豬羊,”他說,“足下是哪位?”
這一隊騎兵見了,立刻就有人忍不住,想要拎著狼牙棒上前,照他腦袋來一下,好歹是被謀克給製止住了。
“我們是宗望郎君麾下,奉郎君之令,路過此地,”那個謀克說,“你又是何人,項上人頭要不要!難道你不知過橋便是宋土,怎敢將豬羊資敵!”
那個文士輕輕地瞥了他一眼,“我是宗固郎君府內文書,奉了宗固郎君之令行此事,你若聒噪,去郎君府上聒噪就是。”
騎兵們懵了,發出了輕微的嗡嗡聲,最後還是謀克老成持重:“總得先報給咱們郎君,再下決斷。”
完顏宗望穿著一身洗得褪色的半舊布衣坐在帳中,雙目半閉半睜地聽完軍官的回報,忽然歎了一口氣:“你不曾與那人對峙,做得很對。”
“說不準是他謊報了身份,又或是宗固郎君府中下人借了那位郎君的名字招搖撞騙!”謀克憤憤不平,“郎君!咱們兒郎吃苦受累,他卻將生意做到宋國去了,這豈能置之不理?!”
上首處的菩薩太子忽然臉一板:
“你下去。”
有一旁的幕僚悄悄看了一眼郎君的臉色,心裡也跟著歎氣。
完顏宗固是都勃極烈的兒子,這狀哪裡那麼好告呢?
早幾年也就罷了,剛打下大遼時,人人意氣風發,發誓要建立起一個秉公守正,從不徇私的王朝,甚至就連都勃極烈也要聽人勸,受人桎梏,不能獨斷專行。
現在似乎什麼都沒變,但什麼都早就變了。
都勃極烈是兄終弟及的,他繼位時已年近半百,這兩年登上大位後勵精圖治,身體更是衰敗得厲害,時常有力不從心之處。若是還能再支撐十年,已是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