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元府的春日, 說不儘的好,簡單說一句就是:要什麼有什麼。
遠近高低各自不同,繁花古樹, 幽泉奇石,轉過一山就是一景, 跨過一河又是一峰。
所以既然大宋文人都愛搞點風雅活動,有這樣風雅景色在,興元府的官員們就更愛出城遊玩了。
今天是安撫使加知州宇文時中舉辦的團建活動, 位高權重的大領導發話, 大家更得支持, 不僅支持,還得姹紫嫣紅, 爭奇鬥豔,爭取在大領導麵前顯一顯自己, 得一個好印象, 將來再得一個好評語。
至於趙鹿鳴怎麼看, 她覺得特彆像一些古代言情小說裡, 女主女配去參加公主所舉辦的各種賞花宴——因為她這人想象力貧瘠, 實在也想不出一個更恰當的形容詞。
這些州官出門前一定是沐浴過的,不僅沐浴過,而且從頭到腳都精心打理了一番,比如那個精心梳過的發型,比如那個修剪得圓潤光滑的指甲,比如一絲不亂的胡須,再比如鬢邊含苞欲放的花。
他們還一定不能忘記搭配好全身的衣物,畢竟難得在上司麵前穿常服,衣服不能太華麗, 太華麗就會蓋了上司的風頭;衣服不能太樸素,太樸素就會泯然於眾人。於是大家的心思就都差不多:可以在衣料上下功夫,但除了衣服之外,頭巾到帶鉤,招文袋到雜佩,每一樣都得搭配得當,才能達到低調,但精細,內斂,但不俗的境界。
這一個個頭發絲兒都精致著的士大夫走下馬車,就款款帶來了一陣香風。
衣衫固然是要熏香的,但梳頭用的刨花水,頭上的頭油,那也都是香得很,個彆還嫌不夠,或是鼻子不大靈敏的仁兄鬢邊再來一朵香水裡浸過的鮮花,香得就極厲害,力求蜜蜂路過也得栽一跟頭才是。
一邊的小僮仆沒忍住,低頭打了一個噴嚏。
小僮仆的小僮仆們就連忙跟著低頭,憋住笑。
人型香氛們先下馬車,他們是這次團建的主角,施施然向著早早圍起帷帳的地方走去,步履從容。香氛們有先有後,彼此說說笑笑間也不忘記恭維一句對方今日穿得好,真真的簪花少年郎,一會兒就安心見兄大展奇才了哇。
跟在後麵的是幾個畫師和小吏,他們屬於這場宴飲的人型記錄員,有人吟詩他們記下來,有景被大家誇誇他們也畫下來,萬一有人突然作了個驚世名作,大家一起跟著他與有榮焉。
畫師和小吏穿得就很樸素低調,春花爛漫下,灰撲撲地跟著走,有人小聲訴苦,這多半是拿不到福利單加班的小吏,也有人小聲炫耀,這多半是卷過自己同僚拿到這份外快的畫師。
還有些人型生物也跟著他們在走,但渾然不作數,一個個就像穿著綠衣走在綠幕裡一樣,沒人注意到他們,這自然就是主賓帶來的仆役了。他們雖然不作數,但客人們能夠坐在遮風的帷帳裡,一邊喝一盞清澈甘甜的美酒,一邊吃一塊外焦裡嫩的烤肉,賞那一樹繁花飄落在溪流裡,都是靠他們的功勞。
除了以上這些人外,還有寥寥幾個不大合群的,比如說頭一個就是宇文時中,他不用討好彆人,這位清瘦文人穿了件半舊的袍子,鬢邊也沒簪花,整個人顯得非常放鬆,在香氛們的眾星拱月中就顯得人淡如菊,突出一個清高淡雅,卓爾不群。
和宇文時中打扮差不多的是宗澤,也是一件洗過幾次的袍子,鬢邊也沒簪花,但袍子穿他身上,大家就自然而然覺得褪了色,抽了線,又洗壞了版型,整個人就鬆鬆垮垮。
當然大家也不會當麵去笑他,還有幾個人同他打招呼,說了幾句話,算是很客氣,他也很客氣地一一回應,又講了幾句關於自己家鄉春天與這裡不同之處,算是很得體的應酬往來。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大家吃吃喝喝,聊一點更風雅的東西,宗通判則吃吃喝喝,聽大家聊那些更風雅的東西。
這位老人也坐在古樹下,溪流旁,專注地傾聽彆人之間的談話,與他一絲乾係都沒有,瘦削的身影就顯得有些寂寥。
但看他神情那樣平和,又像是根本不覺得寂寥。
大家賞過花,也喝過酒,將文盲們也能體會的樂趣都體會了一遍後,終於就有人開口了:
儘處古樹繁花當然是很好看的,但春光短暫,怎麼才能將這一刻記錄下來呢?
大家先是作了一輪詩,宗澤也跟著作了一首,平平無奇;
大家又賞了一下畫師當場作的畫,中規中矩,看著也沒有傳世的資格。
在大家褒貶過一輪畫師的畫和各自作的詩後,“賞春”的話題開始擴大,並風雅上了一個檔次:
“我曾見在中立兄處見過一幅古畫……”有人感慨,“真有‘竹外桃花’之意境啊!”
“是何樣的畫?”有人好奇。
“比今日之景如何?”
立刻就有幾個同僚開始吹吹捧捧,古畫主人則負責低調地凡爾賽幾句:“雖得海嶽外史之妙,但非其擅長之作……”
居然是米芾的畫作!那就連宇文時中也起了興趣,“何不取來一觀呢?”
“獨我一人,豈有趣意?”古畫主人就連連推辭,“今日賞春是正事,豈能喧賓奪主呢?”
“既如此,不如咱們各取一畫,品鑒高低如何?既賞春,更賞字畫,堪為佳談!”
一個人提議,一群人相應,宇文時中環視一圈,就微笑著撚須點點頭。
大家的畫都不是帶在身上的,得回家去取。
從城外景區跑回城內取畫,這其實有些累腿。
但大家都不方,因為他們用不著累自己的腿,隻要讓那些穿梭在綠色帷帳裡的綠衣人型生物跑一趟就行。原本他們都存了這樣的心思,那字畫也不可能是藏在老家的床底下,而是擺在書房最顯眼的架子上等著隨時被拿出展開凡爾賽。
人人都喚自己的僮仆來吩咐,隻有宗澤坐在那裡不曾喚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