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 灰撲撲的一條山路。
有人冷不丁就打了個噴嚏,不是被凍的,而是塵土飛揚, 實在嗆得難受。
小內侍用帕子捂著口鼻,那帕子原是皎然如雪,上麵又繡了一枝很雅致的梅, 不輸京中富貴女兒家——但現在帕子也已經灰撲撲了,尤其是捂住口鼻的地方, 隱隱透著一股喪氣的黑。
同小內侍的臉色雖不完全一樣, 但也差不太多。
以往在蜀中時, 蜀中是有山的, 雖說離興元府近些的地方被砍伐過度, 有點禿, 可畢竟雨下得還不算少,一茬砍了, 又有一茬新樹。但太行山是沒那許多雨水滋潤的,沒有雨水,因此樹木就隻能慢慢長, 長得又高又大, 紮根頗深,再被附近的樵夫砍下來,一路滾進汾水中, 順流直下,沿著黃河先送洛陽, 後送汴京。
沒等到宋徽宗修園林,太行山那些又高又大的樹木已經被砍伐得差不多了,剩下一茬茬的樹苗長出來, 就被百姓趕緊砍掉帶回去燒火。
宣和六年,北宋人口前所未有的大爆發,太行山深處禿不禿,儘忠不知道,反正官路兩邊的山是已經很禿了,熱風一起,士兵一過,卷起一層土,所有人就灰頭土臉起來。
這樣的條件下,他還有什麼心思替帝姬挖掘人才,他甚至連自己的仇都快不想報了!
他整個人還騎在騾子上無精打采,靈魂已經飄飄然進了汴京,坐在隔著竹簾,堆起冰山的富貴宅邸裡,吃一碗用蜜和冰拌的綠豆沙。
這也不獨他自己嬌貴,這一百多名道童走在路上,也是各個無精打采。
前方忽然停了。
有人突兀地停下來,有人突兀地撞上前麵隊友的後背,有人摔倒,滾在泥土裡,一迭聲“哎呦呦”,有人走過來叱罵。
必定也有人生了逃走的心,可這山太禿了,不知道該怎麼逃,東西南北四處看,隻覺得離了這條一望無際的長龍,似乎怎麼跑都顯眼得緊。
儘忠的騾子也停下來了,他就如蒙大赦,立刻要人將他扶下來,再拉開胡床讓他好好坐下,水囊也要拿過來!唉,他可遭老罪嘍!
於是嶽飛騎著馬,自他的騾子旁跑過去,他壓根沒有注意到,更沒有像他腦子裡所計劃的那樣,讓自己身邊的幾個親兵認一認那張臉,再等紮營時找機會給他套麻袋打一頓。
但王善注意到了。
少年眯了眯眼,驅策著騾子離開隊伍,去尋那個抓壯丁的義勝軍軍校。
“前方出了何事?”
軍漢也是剛剛跑回來,臉色也不太好看。
“有軍令,改道武州。”
“為何呀?”
軍漢緊皺著眉,“相公們的決斷,咱們誰個能知曉?”
“說不定是應州過不去,”有士兵竊竊私語,“所以才改道。”
“可有妨礙?”王善小聲問了一句。
軍漢就冷笑了一聲,“也怪不得你問,你是個蜀中修道的,這一百道士也隻好當個後軍,搖旗助威,卻不知我們義勝軍的厲害!”
義勝軍很厲害,王善瞥一眼那支又開始緩緩向前的軍隊,半信半疑地點點頭。
士兵們隻會向前走,可他們也會往兩邊看一看。
轉過又一座光禿禿的山,再往前看時,有人指著前方就說,“煙!”
有村莊籠罩在將要燃儘的濃煙裡,茅草屋是早就被燒乾淨了,殘留的隻有斷壁殘垣,可還有兩座小地主住的體麵房屋,那房頂是鋪了瓦,下麵還有一條大梁的。房梁叫這場火慢慢燒到現在,卻還殘留著對房主最後的忠誠,當士兵走近時,轟隆倒塌,將那些並不體麵的屍體儘皆掩蓋在碎瓦下。
一座村莊連著一座村莊,再往前分開群山,鋪散大地,視野變得寬闊後,到處就都是這樣的煙了。
這是西夏人乾的,有逃走的百姓同士兵這樣說,但似乎也並不是西夏人的主力,那隻是一隊騎兵,在上一個夜裡飛快地跑過來,用他們高超而專業的技術完成了這場劫掠和屠殺。
那裡甚至有百姓認得的人!
那個跪在塵土裡哭泣的漢子說,“小人是認得他們的!他們原是邊軍,武州開了互市,他們也會來買賣,小人主家是販茶為生的,主人還同他們一起吃過酒哪!”
吃酒又如何?
那個挑茶葉的挑夫就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了。
他那淳樸而愚魯的腦子隻覺得,如果一個人或是一群人願意誇你的貨,買你的貨,還願意同你一桌吃飯,拍一拍你的肩膀,笑哈哈地稱呼你為“兄弟”,那他一定對你是沒有惡意的,怎麼能一夕之間,突然就闖進你的家——!
士兵們沒心思聽他一句接一句的訴苦,隻跑回大旗下,向高頭大馬上的指使講了幾句。
“井水裡都投了屍體,已是臭了。”
“那井多深?”
士兵就躊躇,“望著是深不見底的。”
指使聽完就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西夏人屠村,不好,但更不好的是毀了那些井,要知道在山西某些離河道遠的地方,那個井要掘個幾十米深啊!
“速離此地,多尋幾個山民,查找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