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極其不正確的話音未落,老種相公就驚駭地睜大眼睛。
“帝姬距雲中千裡之遙,何能出此莽撞之辭啊!”
“萬裡也是一樣的。”她說。
她的士兵還在千裡之外的前線,可她鎮定得好像看到了一切。
不僅看到了一切,她甚至還伸出了那雙虛無的手,想要將他們自這場血流成河的戰爭中帶出來。
完顏粘罕是一個什麼樣的統帥呢?
那大概是一個屠夫,一個劊子手,他的殺戮並不出於狂熱的激情,而是按部就班,成竹在胸的工作。
但儘忠剛開始還意識不到。
他隻是在戰鬥開始後不久,察覺到了前軍出現了一點騷亂。
那些騷亂是倒地的旗幟,雜亂的叫喊,層層疊疊的腳步聲給他的,但前軍並沒有令官回報。
他在台下的馬車旁,抬頭遙遙地看了一眼李嗣本,這位安撫使仍然端坐在高台上。
天氣很熱,李嗣本的臉上卻連汗也沒有。
儘忠忽然有了一些很可怕的直覺——他雖然不熟悉戰爭,但他對文官是有一點了解的,他可以繼續觀察下去,但他的心又一次砰砰跳了起來。
他站起身,抓住身邊的人,低聲說道,“我吩咐你的那件事……”
“中官是說,撤軍?”
儘忠就恨鐵不成鋼,“而今軍陣齊整,怎麼撤?”
軍陣齊整,你一百個兵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擅自行動必然要受軍法責罰,儘忠那一片混亂的腦子聽到這句話時,他很想說些什麼反駁的話,或是規避責罰的計謀。
“不,”他小聲說,“是帝姬交代咱們的那件!”
那是一件對勝負不能起到任何作用的小事,但它仍然需要一點混亂才能觸發。
好在完顏粘罕幫他解決了這個問題——就在下一刻,四麵八方的兵士忽然調轉了頭。
他們的眼,他們的臉,他們伸出去的手,他們邁出去的腳,無一不在告訴他一件事:
敗了!我軍敗了!
完顏粘罕的軍隊在繼續向前,一步步逼近著中軍。
當他的前軍出現時,宋軍的前軍就驚駭地大喊起來!
“義勝軍!那是義勝軍啊!”
他們似乎昨日還是同袍,雖然被布置在不同的防線上,可他們穿一樣的戎服,拿一樣的武器,說一樣的燕雲方言,他們甚至在換防時也聚在一起,大吃大喝,滾在一起爛醉一場。
可忽然之間,這些曾經的同袍不僅變了一個模樣,甚至變了一個氣質。
那些癩皮狗一般,遇敵即潰的部分死去了,重新長出來的是鐵一般冷酷的義勝軍。
當他們接陣時,他們咆哮著衝向了自己過去那一部分,用斧子劈開,用弓箭射穿,用盾牌狠狠砸下。砸得腦漿迸裂,頭破血流後,有金人高聲發號施令,他們短暫地整理了一下陣線後,繼續向前!
“他們的”義勝軍在不斷向前,“我們的”義勝軍就毫不意外地崩潰了。
“我們的”義勝軍開始四散奔逃,可前方是“他們的”,兩翼有金人的騎兵虎視眈眈。
金人的馬那樣肥壯高大,金兵手裡的弓錚錚作響!他們跑得快,射得遠,“我們的”有什麼本事,能穿過他們的陣線,殺出一條生路?
於是“我們的”就隻剩下一條路了。
他們調轉身形,開始用力衝擊自己身後的同袍,先是用手臂,用腿腳,而後舉起他們的斧子,舉起他們的盾牌!
就在接戰後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裡,“我們的”也變成了“他們的”。
於是在義勝軍的身後,那些趕過來支援雲中府的士兵,也陸陸續續地掉轉了他們的身形。
李嗣本終於站了起來。
這個文弱的安撫使沒有下達任何命令,去企圖扭轉這場戰爭的勝敗。
他的麵色很憔悴,像是中了暑一樣,他伸出比少女還要白皙的手,虛弱地對自己的令官說:“暫撤城中,休整甲兵,以待來日。”
金人的重步兵還在後麵,用難以置信的目光注視著這場戰爭。
“他們的軍隊就是這樣的嗎?”女真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大朝廷說他們的都城很富饒,有數不儘的珍寶與美人藏在裡麵。”
“可他們就用這樣的軍隊來保衛自己的都城嗎?”
完顏粘罕的兒子忽然縱馬而出,指向一個方向:“父親!你看!”
自然不是每名宋軍都是“他們的”,還有一些仍舊是“我們的”,依舊在以小隊為單位,奮力作戰。
但周圍潰退的士兵太多了,一波接一波,如無窮無儘的潮水湧來,而他們如立於礁石上,茫然四望。
沒有援兵,更沒有天兵天將。
完顏粘罕饒有興致地注視著那片小小的礁石了一會兒,就將目光移開,望向城門大開的渾源城。
他幾乎就要立刻下令時,忽然有士兵跑了過來。
“西北方三十裡處,有斥候見到遼主旗幟!”
這位金朝西路軍統帥渾身就是一震!
“當真?!”